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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談戀愛,我總要設法偷聽。這件事並不難辦,她家的後窗戶正對著我的院子,離我的帳蓬只有十幾米。我們家有台舊音響,壞了以後我媽讓我修,被我越修越不成樣子,她就不往回要了。其實那台機器一點毛病也沒有,原來的毛病也是我造出來的。小姚阿姨不在家時,我撬開的她後窗戶進去,把無線話筒下在她的沙發裡面,就可以在帳蓬裡用調頻收聽他們說話,還可以錄音。因為我舅舅在男孩子裡行大,小姚阿姨管他叫「老大」。有一天,小姚阿姨聽見鄰居的收音機在廣播他們的談話,就說:老大,大事不好了!然後還說:我們也沒說什麼呀!我舅舅「喂喂」地吼了兩聲,然後說:「你等我一下」。我聽到了這裡,就從帳蓬裡落荒而逃,帶走了錄音帶,但是音響過於笨重,難以攜走,還是被我舅舅發現了,很快又發現了沙發裡的話筒。好在他們還比較仗義,沒有告訴我媽。小姚阿姨見了我就用手指刮臉,使我很是難堪。這件事的教訓是:想要竊聽別人說話,就要器材過硬,否則一定會敗露。我聽到過小姚阿姨讓我舅舅講講他自己的事,他就說:我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興奮地說:是嗎,等待誰?我舅舅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待研究數學,等待發表小說。小姚阿姨拉長了聲音說:是嗎。然後呢?我舅舅說:我現在還在等待。小姚阿姨說:噢。那你就等待罷。說著她就踢踢蹋蹋地走出去了。這件事說明我舅舅只關心他自己,還說明了女人喜歡被等待。等到竊聽的事被發現以後,我就告訴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聽了說:呸!什麼一直等待,你才幾歲?

  在學校裡時,老師告訴我們說,治史要有兩種態度,一是科學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說什麼;二是黨性的態度,那就是說,是什麼就偏不說什麼。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牆上撞。這些教誨非常重要。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那我就死定了。眾所周知,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麼,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這樣寫,能不是影射、攻擊嗎?

  F在他家裡時,我舅舅靠門站著,一聲不吭。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抬起頭來看我舅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面露笑容,偏著頭磕了一粒瓜子,說:挺帥的,不是嗎。我舅舅在心裡說:什麼帥不帥,我可不知道。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看一會兒就抬頭看一眼我舅舅,好像一位畫家在看自己的畫。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他是我姥姥生的,生完之後又吃了四十年糧食才長到這麼大,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她只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深凹的腹部,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那條內褲窄窄的,裡面兜了滿滿的一堆。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去,給咱倒杯水來。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子去倒水,感到如釋重負。

  第三章

  F和小姚阿姨一直認為我舅舅是個作家,這個說法不大對。我舅舅活著的時候沒有發表過作品,所以起碼活著的時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後遺著得以出版,但這一點不說明問題:任何人的遺著都能夠出版,這和活著的人有很大的不同。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護身符。我認識的幾位出版家天天往監獄跑,勸待決犯寫東西,有時候還要拿著錄音機跟他們上刑場,趕錄小說的最後幾節。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時,人已經躺在停屍房裡,心臟、腎、眼球、肝臟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個大梆子一樣——你當然能想到是崩錯了人,或者執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時發作,但是像這樣的事當然是很少發生的。這些死人寫的書太多了,故而都不暢銷。可以說我舅舅成為作家是在我給他寫的傳記在報上連載之後,此時他那些滯銷的遺著全都銷售一空。小姚阿姨作為他的繼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稅。但是她並不高興,經常打電話給我發些牢騷,最主要的一條是:F憑什麼呀!她漂亮嗎?我說:你不是見過相片了嗎?她說: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說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幾聲,把電話掛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過是碰巧漂亮罷了。我舅舅也不必寫得好才能當作家,他不過是碰巧寫得好罷了。人想要幹點什麼、或者寫點什麼,最重要的是不必為後果操心。只要你有了這個條件,幹什麼、寫什麼都成,完全不必長得漂亮,或者寫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談話錄音我還保留著,有一回帶到小姚阿姨那裡放了一段,她聽了幾句,就說:空調開得太大!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開空調。又聽了幾句,她趕緊把錄音機關上了。我舅舅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在他死了以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不但小姚阿姨聽了索索發抖,連我都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問他為什麼不搞數學了,他說:數學不能讓他激動了。後來他還慢慢地解釋道:有一陣子,證明一個定理,或者建好了一個公理體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說:那麼寫小說能使你激動嗎?我舅舅歎了一口氣說:也不能。後來小姚阿姨帶著挑逗意味地說:我知道有件事能讓你激動——就是聽到這裡,小姚阿姨朝錄音機揮了一拳,不但把聲音打停,把錄音機也打壞了。但我還記得我舅舅當時懶洋洋地說道:是嗎——就沒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會突突跳了,但是這一點不防礙他感到胸悶氣短、出冷汗、想進衛生間。這些全是恐懼的反應,恐懼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臟,而在全身每個細胞裡。就是死人也會恐懼——除非他已經死硬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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