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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包括夜裡李先生和大嫂在一塊坐著念俄文詩,幾幾嘎嘎,聽得人好不心煩。那時候我躺在燈影裡,大棉被也擋不住那些捲舌音。這時候我只好想像自己是土耳其蘇丹,帶了隊伍征討俄羅斯草原。逮住了講這這種話的人,就讓他們腦袋瓜子朝上,屁眼朝下,坐在削尖的木棍上。還有他們倆唱一個俄文歌,叫作嘎嘎林。一邊嘎嘎,一邊親嘴,就象鬥雞一樣;聽了叫人頭大如鬥。後來他們聽我咳得那麼厲害,也有點不好意思,到外面去找地方了。但是那已經是開了春後的事。在此之前,他們一直是在我面前表演。開了春以後,我們院子裡就開始鬧貓,天一傍了黑,它們就開始哀號。我總懷疑裡面也有李先生和大嫂的一份。據說母貓的那玩藝裡長了倒刺,公貓插進去,就象插進了蠍子窩一樣,疼得拼命嚷嚷。不知李先生和大嫂是不是這樣。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還包括,那一年春天特別暖,晚上外面刮著黑色溫暖的風,那種風就象一條深不可測的暖水河,叫人見到它就想脫光了衣服跳下去。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這條河就是未實現的性欲。現在我心裡就流著一條這樣的暖水河。我要幹的事不過是把這件事說一說。

  小孫剛出去時,我很上火。因為我想讓她聽我講話,但是她卻跑了,把我扔在突然到來的寂寞裡。我在地下室裡住了十年,原本最能忍受寂寞,現在卻受不了啦。

  寂寞是我的選擇,正如在地下室裡離群索居是我的選擇一樣。在我看來,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這是因為你做什麼都沒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會。所以我能夠翻譯「Story of O」,李先生能夠讀西夏文。自從我割斷了對女人的單戀,寂寞就真正歸我所有。寂寞純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現在我卻受不了寂寞了,因為它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慘烈如白晝。

  我坐在床上發了一會愣,忽然想起小孫出去半天了,我該去看看她。一推門看見門口堆了一堆衣服,原來現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穿。我趕緊回去拿了件大衣,順著燈光趕了去,看見她正趴在標本櫃上,高舉手電,正往死人眼窩裡看哪。我叫道:你瘋了,要凍死呀!她卻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管我。

  後來我把她裹在大衣裡,抱回屋裡去,一直抱到了我床上。在黑暗裡摸到了大衣前襟上是濕的,又趕緊去拿手巾給她擦臉,還用那種眼淚鼻涕一塊擦的手法。然後我又給她揉揉腳。她帶著哭聲說:別的地方也得揉揉。於是我就往上揉去。從膝蓋往上開始有雞皮疙瘩,她混身都冷透了。我趕緊哄她幾句:

  算了,我不講那些無聊故事了。

  她說:和故事無關。你得愛我!

  我說:我愛我愛。這時正好揉到腰上,她趁勢就鑽了過來抱住我。我拿大衣把她包上,放在腿上,好像個大包裹。我和小孫戀愛就是這樣的。

  4

  我和小孫之間帶有性意味的接觸是這樣開始的:我的手從大衣前襟裡伸進去,把她那兩個小小的冷冰冰的乳房摸了一遍;與此同時,她的手也從衣襟裡出來,揪住了我的耳朵,定好了位,來和我接吻。這兩件事幹好了,我又把大衣裹好,把她裹成個鋪蓋卷,放在膝蓋上,又拿被子給她搭上腿。她在這個鋪蓋卷裡宣佈說,她現在很幸福,可以聽我講李先生和大嫂的事了。她還說,剛才不幸福,那件事就不能聽,因為它屬￿幸福的範疇。我告訴她說,李先生現在是個大傻子,一天到晚只會搖頭。大嫂是個老太太,頭髮掉了多一半。她說她不管這個。反正我最後也要變成老年癡呆,她也要變成老太太,這些都沒什麼,這些都能受得住。受不住的事是現在想要幸福卻不能幸福。原來她的幸福就是被摸上一遍,再打成個鋪蓋卷,我既有手,又有打鋪蓋卷的材料,就可以給她幸福。這件事聽了讓人放心。我接著給她講有關李先生的事,一講到貓兒叫春,她就喵喵的叫喚。但是一點不象貓兒叫春,倒和一般的貓叫很象。小孫的行為通常就象一隻貓,這裡就包括了喜歡鑽被窩,喜歡被包裹起來。但是貓就不會長雪白的小屁股和圓嘟嘟的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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