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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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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阿蘭的書裡寫道:那位衙役把女賊關在一間青白色的房間裡,這所房子是石塊砌成的,牆壁刷得雪白,而靠牆的地面上鋪著乾草。這裡有一種馬廄的氣氛,適合那些生來就賤的人所居。他把她帶到牆邊,讓她坐下來,把她項上的鎖鏈鎖在牆上的鐵環上,然後取來一副木扭。看到女賊驚恐的神色,他在她腳前俯下身來說,因為她的腳是美麗的,所以必須把它釘死在木扭裡。於是,女賊把自己的腳腕放進了木頭上半圓形的凹槽,讓衙役用另一半蓋上它,用釘子釘起來。她看著對方做這件事,心裡快樂異常。 後來,那位衙役又拿來了一副木枷,告訴她說,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須把它們釘起來。於是女賊的項上就多了一副木伽。然後,那位衙役就把鐵鍊從她脖子上取了下來,走出門去,用這副鐵鍊把木柵欄門鎖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後,這個女賊長時間地打量這所石頭房子——她站了起來,像一副張開的圓規一樣在室內走動。走到門口,看到外面是一個粉紅色的房間。 晚上阿蘭太太一個人在家,她早早地睡了。她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後來就和自己做愛。這件事做完以後,她又開始啜泣。此種情況說明,她依然愛阿蘭,對阿蘭所做的事情不能無動於衷。但是在阿蘭的書裡,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人想到阿蘭的太太。他不願意讓公共汽車知道,他是愛她的。 午夜時分,外面下了一場大雨,公共汽車起來關窗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汗衫,這間房子是青白色的。阿蘭後來住的房子也是這樣。她把窗戶關好,就躺下來睡了。公共汽車睡著時,把兩手放在胸上,好像死了一樣。 那天晚上下雨時,小史的太太點子在酣睡。他們的房子是粉紅色的,亮著的檯燈有一個粉紅色的罩子。點子穿著大紅色的內衣,對準雙人床上小史的空位,做出一個張牙舞爪的姿勢。 26 小史也承認,每當他看到國營商店裡或者合資飯店裡的漂亮小姐對同胞的傲慢之態,就想把她們抓起來,讓她們蹲在派出所的大牆底下。他還說,有時候大牆下面會蹲了一些野雞(另一個說法叫做賣淫人員),那些女孩子蹲在那裡會有一種特殊困難,因為她們往往穿了很窄的裙子。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只好把大腿緊並在一起,把雙手按在上面,因而姿儀萬方。他認為,這個樣子比坐得筆直好看。當她們被戴上手銬押走時,會把頭髮披散下來,遮住半邊臉。這個樣子也比那些小姐撥開頭髮,板著臉要好看。所以,在小史心目中,性對象最好看最性感的樣子也是:供羞辱、供摧殘。於是,他和阿蘭就有了共同之點。但也有不同之點:他屬羞辱的那一面,阿蘭屬被羞辱那一面。他屬摧殘,阿蘭屬被摧殘。明白這些,使小史感到窘迫——此時,到了應該劃清界限的時候了。 27 小史往窗外看,東邊天上微微露出了白色。這使他感到鬆懈,就伸了個懶腰道:謝天謝地,這一夜總算是完了。他還說,從來值夜班沒有這麼累過。而阿蘭卻有了一種緊迫感。小史呵欠連天,拿了鑰匙走到阿蘭面前,說道:轉過身來,我下班了。阿蘭遲疑不動時,小史說:你喜歡帶這個東西,自己買一個去,這個是公物。阿蘭側過身來,當小史懶懶散散地給他開銬時,阿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愛你。這使小史發了一會愣。他聽見了,不敢相信;或者自以為沒聽清。反正他也不想再打聽。他直起腰來,說道:我看還是銬著你的好;然後走開了。但是小史面上緋紅,這已經是無法掩飾的了。 28 阿蘭對小史說,他溫婉、善解人意。他從內心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甚至不僅於此。來到一個英俊性感的男子面前,他就感到柔情似水。就像那種長途跋涉之後,忽然出現在面前的一泓清涼的水。他也可以很美麗,因為美麗不僅是女性所專有。他特別提到了那位畫家把他放倒在短幾上時,那房間滿是鏡子。從鏡子望看到了自己的後半身:緊湊的雙腿,窄窄的臀部,還有從兩腿之間看到的部分陰囊。他認為,說只有女性才美麗,這是一個絕大的錯誤。最大的美麗就是:活在世界上,供羞辱,供摧殘。 在阿蘭的書裡,這一段是這樣的:那個女賊跪在那個粉紅色的房間裡,一伸一屈地在擦地板。她頸上的長枷已經卸去了,手上戴著手扭,雙足分得很開釘在木頭裡,在她身前,有一個盛水的小木桶,她手裡拿著板刷。她像尺蠖一樣,向前一伸一屈。那個衙役坐在一邊看著,後來,他站起身來,走到女賊的背後,撩起她的白衣,從後面使用她……而她繼續在擦地板。 阿蘭說到這些話時,非常的女氣,而且柔媚。這使小史感到毛骨悚然。但是阿蘭講這番話時反背著手,蹺著腿,就如一位淑女,這樣子又有些誘人之處。所以他皺著眉頭說道:你丫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阿蘭說:這不重要。當你想愛的時候,你就是男的,當你想要承受愛的時候,你就是女的。沒有比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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