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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史細心地用小指在書頁上畫了一道,取過一個小書簽把它夾在書裡。他合上那本書,讓時光在那裡停住。讓他困惑的是:到此為止,他並沒有愛上阿蘭,也看不出有任何要愛他的跡象;而那一夜已經過去大半了。

  阿蘭在單位裡也很賤。我們說他是個作家,這就是說,他原來在一個文化館裡工作,有時寫點小稿子之類的。因為他的同性戀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個文化館裡去,拖地板,打開水,刷洗廁所,以這種方式尋找自己的地位,我們可以說,是尋找最賤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為「賤」就是沒有地位。

  阿蘭還說,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說,穿上了四個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館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車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間,半閉著眼睛開會時;就覺得渾渾噩噩,走頭無路,因為這是掩飾自己的賤。每次上班之後,他都不能掩飾這種衝動,要到畫家家裡去,在那裡被捆綁,被塗、被畫、被使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實,也就是說,符合他與生俱來的品行。他說:因為穿這樣的衣服、提這樣的包。開這樣的會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怎麼可能不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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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阿蘭來說,最大的不幸就在於,他真的很愛公共汽車。也許我們該說他是個雙性戀。公共汽車現在是他老婆,他們倆住在阿蘭小時候住的那間房子裡。這種現狀使他處於矛盾之中,因為想愛和想被愛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裡時,都會看到她衣帽整齊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他說:您回來了。在家裡,公共汽車總是穿著出門的衣服:筒裙套裝,長筒絲襪,化著妝。甚至坐在椅子上時,上身都挺得筆直,姿儀萬方。阿蘭非常無端地朝她逼過去,抓住肩頭,把她往床上推。這時公共汽車會放低了聲音說:能不能讓我把門關上?阿蘭把她推倒在床上,解開她的扣子,松掉她的乳罩,把它推上去——此時公共汽車看上去像一條被開了膛的魚。阿蘭愛撫她,和她做愛時,公共汽車用小拇指的指甲劃著壁紙,若有所思。直到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來,問阿蘭:感覺好嗎?好像在問一件一般的事。此時她的神情像個處女。公共汽車對阿蘭總是溫婉而文靜,但只對阿蘭是這樣。

  等到阿蘭離開公共汽車的身體,她已經亂糟糟的像個破爛攤。回顧做愛以前的模樣,使人相信,她是供淩辱、供摧殘。她悄悄地爬起來,把那些揉皺了的衣服脫掉,疊起來,然後穿上破爛衣服,仔細地卸了妝,出門去買菜。只有在要出門時,她才仔細地卸裝,穿上破爛衣服。當她服飾整齊,盛裝以待之時,就是在等待性愛;當她披頭散髮,蓬頭垢面之時,就是拒絕性愛。這一點和別人截然相反。從這一點上來看,她就像那位把內衣穿在外面的瑪多娜一樣的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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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阿蘭被小警察逮去時,因為那個城市不大,所以這件事馬上就傳到他太太耳朵裡了。阿蘭的老婆(公共汽車)在市場上買菜,有人告訴她阿蘭進去了,她說了一聲:「該!」然後就問進到哪裡去了。一般來說,進去就是進去了,但對於同性戀老來說,可以進到正宮,也可以進後宮,正宮並不嚴重。這位女士問清了情況,並不著急,她回到家裡做家務事。儘量保持平靜的心情。她還算年輕,但顯得有點憔悴;還算漂亮,但正在變醜。此人的模樣就是這樣。

  天快黑的時候,阿蘭的太太做了飯,自己吃了之後,還給阿蘭留了一些,然後她就從家裡出來,到樓下給女友打投幣電話,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蘭這混球又進去了。我想,對方不知道阿蘭是為什麼進去的,但是知道阿蘭是經常進去的,所以就把他想像成一個一般的流氓。對方問她準備怎麼辦,她說,要是他今晚上不回來,就讓他在裡面呆著,要是明天不回來,就到派出所去領他——還能怎麼辦。我們知道,假如一位同性戀者被扣了起來,太太來接,警察是樂於把該男士交出去的,這是因為他們以為,他在太太手裡會更受罪。警察做的一切,都以讓他們多受些罪為原則。對方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句話,我們可以聽到她在耳機裡勸她甩掉阿蘭,「幹嗎這麼從一而終哪。」然而,阿蘭的太太並不想討論這些操作性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並且說,她已經煩透了。後來,她擦掉了眼淚,對對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就掛下電話一回家去了。阿蘭雖然沒有看到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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