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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傍晚時分線條就活躍起來。她打了兩捅水放在角落裡,又把床上的乾淨床單收起來,鋪上一張待洗的床單。這是因為上次李先生來,在雪白的床單上一坐。就是一幅水墨荷葉。線條倒不在乎洗被單,主要的是,不能讓人看出這房裡來過人。故此她不但換了被單,而且換了枕巾。別人的床上也蓋了一張髒被頭。除此之外,她還換了一件髒上衣。這樣佈置,堪稱萬全。做完了這些事,她就坐下等待。天光剛剛完全消失(這間房子朝西,看得很清楚),大概是晚上八點。現在李先生剛下火車,正頂著大風朝這裡行進。這段路平常要走四十分,今天要一小時以上。線條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外看。什麼也看不見。她把窗簾仔細拉上了。

  線條又回來,坐在床上等李先生。聽著窗外的風聲,她想到,李先生來一趟太不容易了。下回我到礦上去找他。但是這一回也不能讓她安心。於是她在床下待洗的衣服堆裡撿丁一件髒襯衣,走到穿衣鏡面前,透過上面的積塵,久久地看著自己。她揀了一塊布,把鏡子擦了擦,就在鏡前脫起衣服來。在把那件髒襯衣穿上之前,她看著鏡子說了一句話:這麼好的身體交給龜頭血腫去玩,我是不是發了瘋?

  晚上李先生走到線條門前時,他比她預見的要黑得多。這是因為李先生到火車站去,經過了煤場。當時正好有一陣旋風在那裡肆虐。走過去以後,李先生的模樣就和從井下剛出來時差不多了。然後他又從火車上下來,走了很遠的路,幾乎被冷風把耳朵割去。雖然人皆有好色之心,但是被冷風一吹,李先生的這種心就沒了。他想的只是:我要是不去,那女孩子會傷心。

  李先生當時不但黑,而且因得要死。時近年底,礦上挖出的煤卻不多,還不到任務的三分之一。所以礦上組織了會戰,把所有的人都攆下井去,一定要在新年到來之前多挖些煤出來。開頭是八小時一班,後來變了十二小時一班,然後變成十六小時一班,最後沒班沒點,都不放上井來,飯在下面吃,因極了就在下面打個盹。如此熬了三十六小時(本來想熬到新年的,那樣可以打破會戰紀錄)之後,因為工人太累,精力不集中,出了事故,死了一個人。礦領導有點洩氣,把人都放上來。李先生推了三十小時的礦車,剛上來洗了澡,天就到了下午。他在火車上打了一會盹,完全不夠。所以他站在線條門前時,睡眼惺忪。

  晚上李先生到來之前,線條坐在床上想:龜頭血腫雖然好玩,這一回可別玩得太過分。雖然她說過,要做龜頭血腫的老婆,但是要是能不做當然好啦。這種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時的心理是一樣的:又想少花錢,又想多買東西。更好的比方是說,像那些天生麗質的少女:又想體會戀愛的快樂,又不想結婚。然而她的心理和上述兩種女人心理都不完全一樣,龜頭血腫之於線條,既不是商店裡的商品,也不是可供體會快樂的戀人,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東西。

  李先生進了線條的門,迷迷糊糊說了聲:你這裡真暖和。然後他打了個大呵欠,又說:你好,線條。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上帝保佑你。他實在是困糊塗了,說話全不經過大腦。假如經過了大腦,就會想到:我們這裡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舀梅尼。

  13

  晚上李先生到來之後。線條讓他洗了臉,又叫他刷牙。李先生帶著姑且由之的態度,照做了。此時她看著李先生那張毛紮紮的嘴,心裡想:萬一他要和我接吻,我就拒絕好啦。不必叫他刷牙。後來聽見外面風響,又想到他今天來是多麼的不容易。所以他要接吻也不好拒絕的,讓他刷刷吧。現在李先生連牙縫裡部是煤,被他親上幾下就成了紮染布啦。

  線條的這些想法,都以「夠意思」為準則。「文化革命」裡我們都以「夠意思」為準則,這話就如美國人常說的「be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區別。美國人說的是,要像一位誠實的商人一樣,而我們說的是:要像一個好樣的土匪。具體到線條這個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樣的女土匪對男土匪那樣對待李先生。

  對於線條的夠意思,還有如下補充。六八年夏天,正興換紀念章(紀念章三個字怪得很。當時還沒死嘛,何來紀念?——王二注),海澱一帶,有幾處人群聚集,好像跳蚤市場。線條常到那些地方去。除了換紀念章,那兒也是拍婆子的地方。有人對線條有了拍拖之心,就上前糾纏。線條嫣然一笑,展開手中的摺扇。扇面上有極好的兩個隸字(我寫的——王二注),「有主」!那時是二十二年前,線條是個清麗脫俗的小姑娘,笑起來很好看。

  假如對方繼續糾纏,線條就變了臉,嬌斥一聲:「王二,打丫的!」王二立刻跳出來,揪任對方就打。假如對方有夥伴,王二也有夥伴,那就是許由。許由一出場,就是流血事件。他是海澱有名的凶神。然後我們送打傷的人上醫院,如果傷得厲害,以後還要請吃飯。這就是夠意思了。

  李先生刷牙時,線條正在想,自己要夠意思。但是她也想到了,夠意思也要有止境。這個止境是個含混的概念。假如他想動手動腳,一般是不答應。但是也有答應的可能,所以線條做了這種準備。假如李先生想要她的貞節,那就決無可能。他敢在這事上多廢話,就打丫的。當時線條決定和男人玩,但要做一輩子處女。她以為這樣最為過癮。

  李先生洗漱完了,他們到床上坐下。原來線條坐著自己的床,李先生坐別人的床,後來她叫李先生過來,坐在她身邊。這是因為她看出李先生很疲憊。那被頭只能墊住李先生的屁股,萬一他往後一倒,就全完了。然後她就研究起李先生來。第一個研究成果是:李先生是招風耳。第二個研究成果是,李先生的毛孔裡都是煤。她正要告訴李先生這些事,李先生卻說:我想躺下睡一會。說著他就朝一邊歪去,還沒躺倒就睡著了。線條後來說:「當時我真想宰了他(謀殺親夫!——王二注)!」

  李先生倒下後,打起呼嚕來。線條簡直想哭。可是她馬上就鎮定下來:媽的,你睡吧。老娘先來玩玩你!她給他脫了鞋,把他平放在床上,解開他胸前的衣扣和腰帶,把手伸了進去,摸著了一大堆破布片(單身漢的襯衣——王二注)。後來她這樣形容自己初次愛撫情人的感覺道:把龜頭血腫捆在一根木棍上,就是一個墩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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