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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線條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才說:假如你的話只是稱讚我美,那我很高興,一定要請你吃一頓。到了四十還能得到這樣的讚美,真是過癮。假如還有別的意思的話,我要抽你一個嘴巴。當然,假如你不在意的話。要是你在意就不抽。二十多年的老友,可別為一個嘴巴翻臉。你到底是哪種意思?我當然不想挨耳光,就說:當然是頭一種意思囉。不過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只不過是因為早就下了決心,除龜頭血腫,一輩子不和別的男人睡覺。

  線條這傢伙就是這樣,幹的事又瘋又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發瘋,但是依然要發瘋。這是因為地覺得瘋一點過癮。這種借酒撒瘋的事別人也描寫過,比如老蕭(蕭伯納——王二注)就寫過這麼一出,參見《賣花女》(又名《匹克梅梁》——玉二注);賣花女伊麗沙白去找息金斯教授,求他收她為學生一場。在場人物除上述二人,還有一個老媽子別斯太大,一個辟克林上校。別斯太大心裡明白,一個大學教授,收個沒文化的賣花女當學生是發瘋,而且是借酒撒瘋。因為那姑娘雖然很髒,洗乾淨了准相當水靈。所以她對上校說:

  先生,您別唆著我們東家借酒撒瘋!

  息金斯聽了說道:人生是做嘛?!可不就是借酒撒瘋嘛。想撒瘋還撒不起來哪!借酒撒瘋,別斯大太,你可真哏!

  編輯先生會黨得這段話裡錯字待多。其實不然,那息金斯的特長是會講各路鄉談,一高興就講起了天津話。題外的話說得太遠了。我說的是線條的事,她一輩子都在借酒撒瘋。

  以下的事主要是線條告訴我的。她從煤礦回來,只過了兩天,龜頭血腫就跟蹤而至,送還大衣。那天線條的同宿舍的舍友也在。不但在。而且那女孩還歇班。外面刮著極大的黃風,天地之間好似煮沸了的一鍋小米粥一樣。這種天氣不好打發別人出去。何況已經說了,龜頭血腫是她舅舅,來了舅舅就攆人出去,沒這個道理。線條只好裝成個甜甜的外甥女,給龜頭血腫削蘋果。然後帶他去吃飯,到處對人介紹說:我舅舅!別人說:不像。線條就說:我也不像我媽。別人說:太年輕。線條說:這是我小舅舅。別人又說:你怎麼對舅舅一點不尊重?線條說:我小舅在我家長大,小時候一塊玩的。到了沒人的地方就對李先生瞪眼,說:你剛才臭美什麼?你以為我真是你外甥?

  到了下午李先生回礦,線條送他出來時才有機會單獨說話,線條叫他下禮拜天黑以後來,那一天同屋的上夜班。來的時候千萬別叫人看見。然後她就回去等下星期天。李先生著實猶豫去不去,因為要想在晚上到安陽,只能坐火車,下車九點了。鬼才知道線條留不留他住。沒有出差證明,住不上旅館,在候車室蹲一夜可就糟了。李先生南國所生,最怕挨凍,要他在沒生火的房子裡待一夜,他寧可在盛暑時分跳一天大糞,而且他對這件事還是將信將疑。但是李先生還是來了。線條說起這件事,就扁扁她那張小嘴:我們龜頭對人可好啦。

  線條說,李先生和她好之前,保持了完全的童貞。男人的這種話,他一說你就一聽,反正沒有處女膜那回事。但是線條對此深信不疑。據李先生自己說,在和線條好之前,只和高一年的一位女同學date了幾次,而且始終是規規矩矩的。這件事我在美國調查過,完全屬實。我的這位師姑和我的老師不是本科的同學,也不是碩士班的同學。當時是七十年代以前,試想一個美國女孩,假如不是長得設法看,怎麼當上了理科的博士生?她又矮又肥,兩人並肩坐時,還會放出肥人的屁來,可以結結實實臭死人。李先生說:我也嫌她難看。但我怎麼也不忍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所以不能拒絕她。

  其實李先生是個情種,他對線條的忠誠是實,我不便加以詆毀。但是別的女人要是作出可憐的樣子來勾引他,他就靠不住了。我知道他教的研究生班裡,有個女孩子漂亮得出奇,也笨得出奇。考試不及格時哭得如雨打梨花。等到補考時,李先生對我說,你給她輔導一下。然後假裝不經意,把題全告訴了我。我自己把它們做了出來,把答案給了那女孩,說:背下來。假如再不及格,你就死吧。她就這樣考了六十分。根據這個事實可以推導出,假如有個女人對李先生說,你不和我性交我就死!他一定把持不住。

  李先生成為革命者也是因為他心軟,不但見不得女人的眼淚,而且見不得別人的苦難。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話:我怎能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他就這樣上了師姑的鉤。後來該師姑又哭著說,你就是個黑人,我也不跟你吹。怎奈黃的和白的配出來,真是大難看!其實黃白混血,只是很小時不好看。大了以後,個頂個的好看,就如皮光縮肚的西瓜,個個黑籽紅瓤。師姑的說法以偏概全,強詞奪理,李先生居然就信了,白聞了不少臭屁。現在該師站在母校任教,嫁了個血統極雜的拉美人。生了一些孩子,全都奇形怪狀。

  現在要談到線條與李先生幽會的事。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節的下余部分將完全是第三人稱,沒有任何插話。

  李先生第二次到線條那裡的日子,不但是星期天,而且是12月31日。那天刮起了大風。風把天吹黃了,屋裡的燈光藍熒熒。線條住的房子是一座石板頂的二層洋樓,原來相當體面,現在住得亂七八糟,有七八家人,還有女單身宿舍,所以就把房子改造了一下,除原有的大門外,又開了一個門,直通線條一樓住的房間,那房子相當大,窯洞式的窗子,在大風的衝擊下,玻璃乒乓響。和她同屋的人上夜班,黃昏時分走了。

  如前所述,線條住的房子很大,有三米來寬,八九米長。這大概是原來房主打檯球的地方。整個安陽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座夠體面的洋房,但是原來的房主早就不在了。後來的房主也不知到了哪裡。但是這間房子裡堆著他們的東西,箱子櫃子穿衣鏡等等,占去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要不偌大的房子不會只住兩個姑娘。屋子正中掛了一盞水銀燈,就是城市裡用來做路燈的那種東西。一般很少安在家裡。這種燈太費電,而且太耀眼。但是在這裡沒有這些問題。因為這裡是單身宿舍,燒的是公家的電;這裡住了兩個未婚姑娘,電工肯給她們安任何燈;丫頭片子不怕晃眼,除了這些東西,就是兩張鐵管單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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