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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老太大嘴亂動,意思是說你們的話我全聽見了,她要還能發聲,一定要把這不孝的外孫大罵一頓。可惜她只能怒視。她還用充滿仇恨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走開。看看這一屋子人,都是叫那些怕見死人的女人轟出家門的,真叫人髮指!女人呀女人,是她媽的毒蛇!

  走到老姚面前,我正要搜索枯腸,編一句什麼話,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話頭搶過去了。

  「你就是學校派來陪床的吧?怎麼不早來!老姚給你們學校守夜,摔斷了腿,就這麼對待他!老實告訴你,不成!趕緊把他送到病房裡去!」

  她這麼咄咄逼人,把我氣壞了:「姚大嫂,這話和我說不著,你去找我們校長好不好!」

  「明天我就去,這叫怎麼一回事?你們學校這麼沒起子?老姚一個黨委委員,病了就往狗窩裡送?」

  這話很有道理。我要是病了,也要躺在這狗窩裡,應該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領導大打一架。我說:「你去鬧吧,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去鬧了以後,學校興許能把老姚送到北大醫院去。」

  她走了,老姚睜開一隻眼看看我,又閉上了。他和我沒話可講。我拍拍他的腿說:「要尿叫我一聲啊!」就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只覺得氣味和聲音太可怕。一睜眼,正看見幾個人把個病人往外送,是個老得皮包骨的老頭子,已經死掉了。我想到外邊走走,老姚一把扯住我,氣如遊絲地說:

  「別走!我一個人躺著害怕!」

  真他媽的倒黴,我又坐下,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這是他老人家當倉庫保管員時的感慨。他是說,有兩種耗子。糧庫裡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倉幾年不開一次,耗子們過得好似在療養,閑下來飲酒賦詩,好不快活。可是廁所裡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廁所就嚇得哇哇叫,真是慘不忍睹。於是他就說:人和他媽的耗子一樣。混得好就是倉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廁所鼠。這話講很有勇氣!基督徒說,人是天主的兒女;李斯說,人和耗子是一個道理。比起來還是我們的祖先會寫文章,能說明問題。我一貫以得道高人自居,從來沒在耗子的高度上考慮問題。可是面對這個急診室,真得想一想了,說這裡是茅坑一點也不過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時,也挺在這麼一個木板床上聽胖老太大嘩嘩響,這是什麼滋味?就算我是詩人,可以把它想像成屋簷滴水〔有這麼一支吉它曲,美不勝收),可是隔一會就有山洪暴發之聲,惡臭隨定之彌漫,想像力怕也無法將之美化。那時候每喘一口氣就如吞個大鐵球,頭暈得好似乘船通上了八級風,還要聽這種聲音,聞這種氣味,我這最後一口氣怕也咽不下去。我的二妞子(她已經白髮蒼蒼)俯在我身上淚如泉湧,看我這慘相,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又下不了手,這種情景我不喜歡,還是換上一種。

  再過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總工程師,再兼七八個學會的顧問,那時候挺在床上,准是在首都醫院的高幹病房裡。我像僵屍一樣,口不能盲,連指尖也不能動,沙發床周圍是一種暗淡的綠光,枕頭微微傾斜,我看見玻璃屏後的儀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動。

  一個女護士走進來,她化了妝,面目姣好,是那種肉多的女人。乳房像大山,手臂肉滾滾。她解開我的睡衣,把它從我身上拽出去。啊呀王二,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胸膛上的皮皺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腿,就如深山中的枯木,陰毛蓬蓬,沒幾根黑的。那活兒像根軟軟的麵條。我不明白,一米九十的身高,老了怎麼縮得這麼短?女護士用一根手指把我掀翻過身來,在我背上按摩。這可是女人的手!王二老到八十五,也是個男人。可是就是反應不起來。她又把我翻起來,按摩我的胸前,手臂。心狂跳起來,可是身體其它部分木然不動。只有尿道發熱,一滴液體流出來。她按摩完畢,忽然發現我身體的異常,「咳」了一聲。嘻嘻,誰讓你撥弄我?王二還沒死。那女人拿出一個棉球,把我龜頭擦乾淨。然後把它輕巧地彈入廢紙簍。王二,你完了!臉也臊不紅,實在是太老了。她給我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我猛然覺得活夠了,就想死,示波器上的心臟不跳了,警報聲響成一片。白衣戰士們沖進來,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針,扣上氧氣面具,沒用了!儀器上紅燈亮了。一個時鐘記下時間。幾名穿毛料中山裝的人進來,脫帽肅立。十二點五十七分二十七秒,偉大的科學家,社會活動家,中國科學界的巨星王二隕落了。然後幹部們退出。護士們一齊動起手來,脫下睡衣,把我撳翻過去。掰開屁股,往直腸裡塞入大團棉花。這感覺可其逗!然後又掀翻過來,往我身上狂噴香水,涼颼颼的,反正她們不怕我著涼。一個漂亮小護士把我那活兒理順,箍上一條彈力護身,另有幾個人在我肚皮上墊上泡沫塑料。然後把上身架起來,穿襯衣,路上套上西裝褲。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領帶。嘿!這領帶怎麼打的!拴牛嗎?你給你丈夫打領帶也這樣!任憑我大聲疾呼,她渾然無覺。又來了個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給我刮臉,又往我嘴裡墊棉花,這可不舒服。快點!我要硬了!塗上口紅,貼上假眉毛。棺材拾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我往裡拾,西式棺材就是好,躺著舒服。在胸袋裡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禮帽。再往手裡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陰間打人。嘿嘿,王二這叫氣派!同志們,這就叫服務!現在可以去出席追悼會了!

  腦袋嘭一下撞在木板床上,我又醒過來。我困極了,恨不得把老姚從板床上揪下來,自己睡上去。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全都睡了,就連那個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就在我打磕睡這一會兒,屋裡又少了好幾個人。門口那個和我一塊抽過煙的小夥子和他姥姥都不見了,那個女人現在在天國裡。我再也坐不住了,到院子裡走走。

  夜黑到發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白點。在京郊時我常和鈴子鑽高梁地,對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這是險惡的夜,夜空緊張得像鼓面,夜氣森森,我不禁毛髮直立。

  在這種夜裡,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恆。死的氣氛逼人,就如無窮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無論作了什麼,都是同樣的渺小。但是只要我還在走動,就超越了死亡。現在我是詩人。雖然沒發表過一行詩,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偉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詩人,在馬上為自己吟詩,度過那些漫漫的寒夜。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所以我也不嚮往倉房。如果我要死,我就選擇一種血淋淋的光榮。我希望他們把我五花大綁,拴在鐵戰車上游銜示眾。當他們把我施上斷頭臺時,那些我選中的劍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緊繃繃的黑皮衣裙,就一齊向我擁來,獻上花環和香吻。她們仔仔細細地把我捆在斷頭樁上,繞著檯子走來走去,用杠刀棍兒把皮帶上掛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杠得飛快,只等炮聲一響,她們走上前來,隨著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萬眾歡呼聲中直升天國。

  我又走回急診室,坐在板凳上打盹。早上八點鐘,老姚的老婆才來換我,我困得要死,回家太遠了,就騎車上學校,打算在實驗室裡打個盹。

  走在大街上,匯入滾滾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從我爸爸那兒出來,身邊也有這麼許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億同胞中搶了頭名,這才從微生物長成一條大漢。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搶什麼頭名,到一個更宏觀的世界裡去長大幾億倍。假如從宏觀角度來看,眼前這世界真是一個授精的場所,我這麼做也許不無道理,但是我無法證明這一點。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選為下—次生長的種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麼關係?事實上,我要做個正經人,無非是掙死後塞入直腸的那塊棉花。

  我根本用不著這麼做,我也用不著那塊棉花,就算它真這麼必要,我可以趁著還有一口氣,自己把它塞好,然後靜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麼大的幸福:在許由那張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時,我還在想:我真需要把這件享想明白,這要花很多時間,眼前沒有功夫,也許要到我老了之後。總之,是在我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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