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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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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姚要是不給我造謠,就是個很可愛的老頭兒。他長著紅撲撲的臉兒,上面還有一層軟軟的茸毛,一副祖國花朵的嫩相,他有幾根長短不齊的白鬍子,長得滿險都是。此人常年戴一頂布帽子,鼻樑上架上了個白邊眼鏡,在校園裡悄悄地走來走去,打算捉賊。我們學校裡賊多極了,可他就是捉不到。一般機關單位的保衛科也都很少能捉到賊,主要起個嚇阻作用,可我們的老姚不但不能嚇阻,自己還成了賊的目標。只要他一不注意,洗臉的毛巾就到浴室裡成了公用的,大家都拿它擦腳。老姚把它找回來,稍微洗洗再用,結果臉上長了腳廯,偷他毛巾的就是他的助手王剛。王剛這小子太不傻話,老姚摔傷了他也不去看著。說是丈母娘從外地來北京,他要去陪著,其實他丈母娘來了有半年了,他純粹是找藉口。

  老姚自己捉不到賊,就發動群眾幫他捉。無論是全校大會、各系的會,甚至於各科的會,他都要到會講話,要求大家提高警惕,協助捉賊。他又是個廢話簍子,一說就是一個鐘頭還沒上正題,所以大家開會都躲著他。我們基礎部開會,就常常躲到地下室,還派人在門口放哨,一見老姚來了,立刻宣佈休會。他還做了十幾個檢舉箱到處安放,誰也不往箱裡投檢舉信,除了男廁所裡那一個,有人做了仿古文章:「老姚一過廁所之坑,紙簍遂空。」簡直是褻瀆古人!

  這些都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只可恨他捉不到成還順嘴胡說。學校裡一丟東西,他就懷疑是校工裡小年輕的偷了。這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有公安局公佈的數字為證:去年全市刑事犯罪者百分之八十是青少年,青年工人又占到第二位,占第一位的青年農民我們學校裡沒有。他又進一步縮小懷疑圈,認為鍋爐房那兒位管子工年齡最小,平時又吊兒郎當不像好人。一丟東西,他就說他們幾個偷的。人家怎肯吃這種啞巴虧?正好廁所下水道堵了,用竹片捅不開,管工弟兄們刨開地面,掏出一大團用過的避孕套,有幾十個。這幫人就用竹杆挑著進了保衛科,往辦公桌上一摔,摔得汁水四濺,還逼著他立即破案,否則下水道再堵了,就叫老姚去刨地。然後老姚就來破避孕套的案。他也不知怎麼就想到學校裡還有生物室,拿了那些東西來找我化驗。正好一進門,聽到許由和我開玩笑,說那些東西裡有我一份。這可不得了,老姚當了真,到處去講我作風有問題,謠言這東西是潑水難收,到現在我還背著黑鍋。平時我恨不得掐死他,現在他住醫院我去看護,你看我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到醫院去,向門房打聽老姚。人家說記錄上無此人,可能已經拖走了。我知道這醫院不怎麼樣,可是一下午就把老姚治死,也太快了點兒。再問時,人家問我什麼時候送來的,我說早上送來的。他又問我們認不認識院長大夫,我說都不認識。他說那准是躺在急診室裡。要是不趕緊托人找關係,病人還要在急診室裡一直躺下去。我去找急診室,順著路標繞來繞去,一直走到後門邊上,找到一間房子門上掛著急診室的牌子,可是怎麼看這房子都是太平間。看來原來的急診室在翻蓋,急診病人向死人倍位子。我在門前欲進又遲,心裡狂跳不止,和第一次與鈴子搭話時的心境相仿。

  我第一次和鈴子搭話,預先找過無數藉口,可是都覺得不充分,不足以掩飾我要搞她的動機;那年頭男女青年要不是為了這樣的目的,可以一輩子不搭話。同理,今天我來看著老姚,也沒法掩飾我要裝好人、往上爬的動機。我和他非親非故,平時還有些宿怨,我來幹嘛?

  從小學我就會挖苦先進的小同學,那些惡毒之辭現在不提也罷。現在我騎虎難下,前進一步,我罵人的話全成了罵自已,要是走了呢?呸!更不成個體統。

  我開始編些藉口。我要這麼說;「姚大叔,校長叫我來照看你。這話就和舊社會新房裡新郎說過的一樣。他和個陌生女孩待在一起,不好意思了,就這麼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看他多乾淨,其實過一會兒,他就要操人家。新郎倌的話是自欺欺人,我的話也是自欺欺人,我身後又沒有兩個武裝警察押送,要是不樂意,可以不來呀!

  我還可以說:「老姚,聽說你病了沒人照看,我心裡不安。我們八十年代的青年,照顧有病的老人是我的本分,」這話很好,怎奈我不是這樣的人,不合身分。還有一種說法比較合理,「老姚,咱們是同事,我又年輕,該著我來。」不過王剛怎麼不來說這話?算了算了不想這麼多。我先進去,到時候想起什麼說什麼。

  一進急診室,嚇了我一跳。這是間有天窗的房子,天花板上一盞水銀燈,燈光青紫,照得底下的人和詐屍的死人一般無二。有若干病人直挺挺躺在板床上,那床寬不過二尺,一頭高一頭低,板子薄得叫人擔心。這床看著這麼眼熟!小時候我住在醫院裡,經常鑽地下室。有一次鑽到太平間裡,就看見了這樣的床。

  盛夏裡我看見過一個年輕的女屍躺在這種床上,渾身每個毛孔都沁出一團融化的脂肪,那種黃色的油滴像才流出的松脂一樣。現在躺在床上的人誰也不比她好看,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她是個胖者太大,好像一個吹脹的氣球,盤踞在兩張床拼起的平臺上。她渾身的皮膚腫得透亮,眼皮像兩個小水袋,上身穿醫院的條子褂,下面光著屁股,端坐在扁平便器上,前面露出花白的陰毛,就如一團油棉絲。老太大不停地哼哼,就如開了的水壺。已經脹得要爆炸了,身上還描著管子打吊針,叫人看著腿軟。幸虧她身下它在嘩嘩地響,也不知是屙是尿,反正別人聽了有安全感。其他病人環肥燕瘦各有態,看架式全是活不長的。

  這屋子裡的味兒實在不好,可說是聞一鼻子管飽一輩子。屎尿、爛肉、餿蘋果、爛桔子匯到一塊兒,我敢保你不愛聞。聲音也就不必細講,除了幾位倒氣的聲音,還有幾個人在哼哼。頂難聽的是排泄的聲響。我向門口陪床的一個毛頭小夥打聽是否見過一個斷了腿的紅臉老頭兒,他說在裡面。我踮腳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裡面牆角,那邊氣味一定更難聞。我先不忙著進去,先和臉前這小夥子聊一會。我敬他一支煙,他一看煙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你在哪兒買的?」

  「雲南商店唄。您這是陪您的哪一位?」

  「姥姥唄,喉癌,不行了,哥兒們,雲南商店在哪兒呀?」

  「大柵欄,去了一打聽誰都知道。叼呀,這地方這麼糟模,您還不如把她拉回去。」

  「家裡有女的,害怕死人。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家裡放不下,弄到醫院又進不了病房,躺在這兒倒氣兒。我們快了,空出地方來你們可以往這邊搬,空氣好多了。」

  那位姥姥忽然睜開眼,雙手亂比劃。這個老太太渾身成了紅磚色,嘴裡呼出癌的惡臭,還流出暗紅色的液體。她像鯰魚一樣張口閉口,從口形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那位毛頭小夥低頭和她說:「姥姥,您忍一忍,這兒有這玩藝(小夥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氣管),您插上舒服一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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