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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等把紅拂捆綁停當,又有人拿來一條黑緞帶,說道:請您老人家閉眼。紅拂說:這是幹什麼?要把我眼睛蒙上?難道怕我看見啥?魏老婆子說道:這您就外行了。要是不拿帶子把眼睛捆上,吊起來後烏珠迸出,有說不出的難看。紅拂說:啊呀,真是麻煩!我是自己要死,又不是死給誰看!魏老婆子大驚道:您是餓暈了吧!寡婦殉節,誰不是死給別人看!

  紅拂的眼睛蒙上了。一團漆黑之中,有人說道:給您老人家掛繩子了。請您直直腰。再直腰。好了。您老人家晃晃頭——怎麼樣?正不正?

  紅拂說:正正,快把那根繩子給我罷。魏老婆子說,這可使不得,早著哪。現在把繩子往上緊。您老人家墊腳尖——好,再緊緊。於是把紅拂筆直地勒起在半空。紅拂說、咱們能不能快點?我非常不舒服。魏老婆子說:這可沒辦法。想舒服,您老人家別死呀。如此調整了有半個時辰,紅拂覺得腳尖都發麻了。搞好以後,魏老婆于說:都好了,可以撤帳子。於是聽見撤掉帳子的聲音。外面的風吹進來,十分清新。但是紅拂想吸一點進肺,卻辦不到。紅拂聽見底下的人聲,一片讚美羡慕之聲。紅拂說:好了,大家都見到了,把那繩子頭給我,我可等不及了。

  紅拂那時頭腦十分清醒,雖然被捆得像鋪蓋卷一樣,眼前漆黑一團,但還記著動作要領,那就是臨斷氣時,要猛繃腳尖,千萬別死拳拳了。還有繩套勒脖子時,要把脖子伸直。這一點十分重要。有些人稀裡糊塗的亂來、結果是掛在半空時也亂七八糟。有人吊得向左或向右,把頸骨扭斷了,死得非常快,但是死了以後像棵歪脖樹,難看得很。有人吊的位置太靠後,懸在空中像個被提住脖子的鴨子,這些不好的死相。都會被人恥笑。最糟的是套子的正面勒到了後面,人在空中仰著脖子,像個臥在沙灘上的大頭魚。因為沒勒到地方,老也不死。

  別人也不敢把她放下來,因為放下來之後,她再也不肯試第二遭。因此只好十天半月地掛著。紅拂想,我一定成功,因為年輕時習過武,身手矯健,這些體操要領攔不住我。她把魏老婆子叫過來說:咱們這是等的什麼?魏老婆子說:皇恩浩蕩呀,節烈夫人。皇上和皇后都要來看您。趁這工夫我也得吃點東西了。如前所述,紅拂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等死,這一刻非常的長。在一團漆黑中,她等待和死亡會面,死亡似乎是最偉大的情人。這是因為它非常陌生。她的心越跳越厲害,禁不住挪動起屁股來。魏老婆子說:節烈夫人,您的樣子不好看了。台下那麼多人看著呢。

  紅拂以為死亡是最偉大的情人,故此心裡慌亂起來。不但臉上發紅,手也抖了起來。魏老婆子安慰她說:您老人家不要慌,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這樣。這時候紅拂覺得魏老婆子真討厭。生命完結的快樂。她一點體驗不到。紅拂把繩頭拿到了手裡,心裡怦怦跳起來。她很想拉動繩子,但是手不聽指揮。魏老婆子說:您老人家後悔了吧?我伺候過多少太太小姐,到了這會都後悔。要不要我替你拉繩子?皇上在底下看著呢。我敢和您打保票,您是不敢拉這根繩。紅拂說:扯你的淡罷。

  紅拂把手裡的拉把一拉,腳下的平臺往下一垮,登時掛在了脖子上。那一瞬間眼睛望外一鼓,可是被緞帶勒住了。綾帶勒住了下巴,牙關緊閉。魏老婆子馬上走過來,湊在她身上一聞,說道:好極了。您老人家玉體乾淨,可以直升天界。感覺怎樣?

  紅拂說:扯淡!我腳尖還在地上!魏婆於說:就是這樣的。這樣半吊不吊的,死時姿式最瀟灑。就是時候長點,您沒意見罷?現在有啥感覺?

  紅拂說,憋氣。聲音好像貓叫。她又說:我怎麼變了聲?魏老婆子說,大家都這樣。您眼睛裡有幾顆星?紅拂說,一顆。兩顆。這意思是一隻眼一顆,兩隻眼兩顆。老婆子說,不壞。慢慢會多起來。到了九顆時,就是您老人家升天之時。聽見什麼?紅拂說,沒有。靜悄悄。老婆子說,那還早。快升天時,耳朵裡很吵。您要不要喝點醋?喝了比較快。紅拂說,不喝。她覺得醋太難喝。老太婆就說,像您這種情況,不喝醋要七天七夜。紅拂歎口氣,不知是覺得太長,還是太短。

  老婆子叫了李靖的兒子女兒(都是小老婆生的)上來,大家大哭一通。有人說,娘呀娘,你怎麼忍心。爹去了,您也撇開我們。紅拂聽了很感動,幾乎不想死。可是魏老婆子說道:你娘還沒死,這麼哭不好。那兒子立刻說道:都吊起來了,誰說沒死。紅拂聽了,立刻就不感動了。後來老婆子說,你們都出去。他們出去了。進來一批丫環下人,又是哭爹叫娘。紅拂聽了,十分不耐,在半空中扭動起來。老婆子把別人都攆開,然後說道:夫人,怨老身無理,我可要在臺上歪歪了。您老人家要是能睡得話,不妨也睡一會。明天的滋味難受得很。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老婆子的鼾聲。這時忽然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媽!媽!原來是她自己生的那個女兒來了。這孩子說:不聽我的,後悔了罷?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

  紅拂和女兒說:你上哪兒去了,一晚上都見不到。現在來幹什麼?女兒說:幹什麼?我來救您嘛。這幾天到處跑,約了一大批有義氣的朋友。紅拂說:你把我解下來怎麼辦?女兒說:這我都安排好了。別看您上了幾歲年紀,長得比我還好看。弄出去賣到窯子裡,保證紅。紅拂大吃一驚:好女兒,居然要賣媽!那女兒卻說:反正您都不想活了,何不廢物利用?

  根據這種說法,紅拂被她女兒稱作廢物,理由僅僅是自己不想活。當然她就想問問:你想把我賣給誰?女兒說:說出來您又要吃一驚。就賣給我自己。我在外面開了家買賣,生意還不壞。今天把你弄出去,你就歸我了。紅拂說:好哇,謝謝你了。女兒卻說:謝什麼?我是您生的嘛。紅拂說:好了,不扯淡了。你走罷。以後學點好。女兒大驚道:你不跟我去呀?

  後來那位女兒還勸了她半天,說是決不會虧待紅拂,保證只給她好客人(「您放心!生我出來的地方,不是誰想去都去得成!」),保證待遇從優(「我要是對自己的媽都不好,別的姐兒能跟我嘛!」),保證不虐待(「您要是犯了規矩,只是餓幾頓,絕不打。我還能打我媽嗎?」),作為一位母親,紅拂理應對自己的女兒的言行感到詫異,但是紅拂沒有理她,漸漸迷糊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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