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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後來戰士們找來了小盾牌給她們遮著屁股,她們也用並在一起的雙手給戰士拿弓拿箭,這就算有了感情罷。這種女人在長安城建好以後還是比較年輕,也比較漂亮;為了表現貴婦的風範,只好在臉上畫魚尾紋,掛水袋。不管怎麼說罷,能被分到這個聯合會紅拂還是比較高興,在這裡可以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還可以說點出格的言論——在貴婦聯(甲)裡,只有大道消息和正面言論,而在貴婦聯(丙)裡,沒有任何消息或言論,只有囈語和咆哮,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把耳朵咬掉。現在該說紅拂和貴婦聯(乙)的其他成員是怎麼不合拍的了。在這裡每人都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是原來家裡是幹什麼的——最起碼是個縣官、有時還要用到樞密節度等等現代很少使用的詞。

  與此相關的是家裡有多少老媽子,多少丫環,多少廚房,廚子會燒汽鍋雞、燉熊掌等等。當然,這是前朝的情形,用中國大陸通用的語言,叫「萬惡的舊社會」。菜名之類的知識,紅拂還是有的,但是不大知道前朝的官名,輪到她講時只好語焉不詳。然後就是新婚之夜的故事,那個「老鱉頭子」(這是貴婦聯(乙)裡對丈夫的標準稱呼)怎麼把她們扛到營帳裡去,扔到狗皮褥子上,伸過一隻穿了四十五號大皮靴的腳,讓她拽住馬刺往下拔。這時她怎樣因為恐懼和羞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拔掉了馬靴,露出了一隻被腳汗捂白了的大腳,臭味轟地一聲沖上了帳篷頂,連盤旋中的蒼蠅都紛紛墜地。由此可以看出前朝貴族女校裡學生敘事時那種浮華、誇張的傳統——她們用的都是同一種國文課本,而且在作文課上也慣於互相抄襲,因此故事大同小異——然後,那「老鱉頭子」亮出了他那件天上沒有、地下絕無的醜惡東西,並且撕裂了她的純棉內褲。紅拂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也沒有這種傳統,更沒有經歷類似的事情,所以說出來也就是寥寥的幾句:「我是自己跑了去的。我喜歡他。」那些二等貴婦聽了,就齊聲哄她。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頭頭們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奸細,彙報同事的各種言論。還說,你的情況我們瞭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餘孽不一樣。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紅拂幹乾脆脆地拒絕了作奸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那人就說:好罷,這也由你。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衛公夫人。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照她看,長安城裡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諳然於胸。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你不要去招惹他們。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粧檯上有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沖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聽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草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聽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四

  和這些喜歡瞎打聽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一個廢庫房裡,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梁上,在那裡搖搖晃晃地像只蝙蝠似地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罷。紅拂簡直是製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麼關係?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麼關係?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聽,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

  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麼,紅拂又沒有聽懂。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傢伙差得遠。於是那些太監就面面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面上。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後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第二次是請她做奸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奸細要自覺自願的人。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罷,你要知道,頭頭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奸細,就不成其為頭頭。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面的,果然見到了吧。而紅拂一面和他們寒暄,一面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裡,然後說道:你們問罷。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准,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著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幹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於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面,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裡製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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