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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二

  虯髯公到扶桑去,找當地的每一位有名的劍客決鬥。在這方面他是有真實本領的。這不光是因為他劍術高明,還因為他作任何事都很認真,像個當頭頭的模樣。每回鬥劍前,他都要眯著眼(他眯眼時像個守宮,那種動物的眼睛是個球形的龐大器官,但是眼珠子甚小,像個天文臺),把對方打量半天,然後說道:您的身材短粗,軀幹短粗。我要把您橫著砍為三截。那扶桑劍客說道:我們長得都這樣!你敢侮辱大和民族!八格!舞著劍猛衝過來,轉眼間就被砍成了三截。

  這就像今天我們聽見外國人說我們人權狀況不好時的感覺一樣。假如對方下盤功夫好,還能砍出奇跡來。比方說在小山上決鬥罷,上半身倒在了山上,腰以下的部位能夠沖到山下的路上。假如虯髯公見到了身材好的人,就說:您身材頒長,姿式優美。我要把您豎著砍開。那人聽了很高興,說道:謝謝!請關照!這就像聽見外國人說我們經濟發展快一樣。結果就是豎著被砍開。有人說虯髯公豎著砍人時,發出「喀」的一聲銳響,非常動聽,橫著砍就是「誇」地一聲,不好聽。

  要是碰見了身材一般的人,就把他們斜砍成兩截,聲音一般。總而言之,每砍一個人他都要大動腦筋,每一回都取得了勝利,後來就當上了扶桑國王。有了這種國王,扶桑人也就變得特別的認真。他當了國王,理所當然的把自己造成的寡婦全招進宮裡當了後紀。那些女人和他有仇,就成心整他,他召誰誰就穿上二十層衣服,衣帶也打了些死疙瘩。當然這樣幹自己也難免要長些痱子。

  她們還在身上貼滿了膏藥,假裝有皮膚病,揭下了紙背後,身上一片一片的烏黑,看上去好像荷蘭奶牛一樣,散發著刺鼻的藥味。但是人家早就豁出來了。在這種時候他格外地懷念紅拂,因為他覺得紅拂應該是他的,是被李靖這傢伙搶走了。他這樣想的理由是紅拂非常漂亮,而且她認識他。只有這兩條牽強的理由,他就覺得足夠了。想要阻止這種人的非分之想,就必須長得不漂亮,或者不認識他。

  虯髯公長了一雙大眼睛,眼白多,黑眼球小,充分地體現了三度空間。這樣的眼睛在現代畫家的自畫像上常能看見,他們和他一樣都有窺春癖。在扶桑他最愛幹的事就是洗溫泉,這是因為扶桑是男女混浴。他總是很卑鄙的往人家女孩子的胸前看,這時候眼珠子幾乎要挪到人家乳房上去——另一個比喻是他把兩隻眼睛都變成了牙膏,要往人家胸口擠——看到漂亮的女孩子還要給人家擦澡。後來扶桑女人洗澡時都帶了呼吸管,見到像虯髯公這種卑鄙的傢伙就潛下水去。

  他的卑鄙之處就在於他宮裡有溫泉,還要跑出來洗,並且說,我這是與民同樂——但我不知道樂在哪裡。我們校長也是這樣,他有自備的轎車,偏往校車上擠,弄得大家在車上誰也不敢說話,因為在頭頭們面前講話可得小心點。而且他那麼胖,誰也不好意思讓他站著。他在車上假惺惺地問食堂伙食好不好,大家對評職稱有何意見,大家都沒心思理他。坐上了校車,大夥的心都回了家了。要徵求意見,怎麼不占點工作時間?現在可以說說虯髯公是怎麼當國王的了。

  當國王最重要的事是和後妃做愛,而那些後妃和他都有殺夫之恨,要是別的地方的人,早就把他殺掉,閹掉,最起碼要咬他一口,怎麼也不肯讓他使用身體。但是扶桑人特別的守規矩,誰都不能拒絕國王,所以只敢穿好幾重衣服,再在身上貼滿膏藥。等到這些衣服都被脫掉,膏藥露了出來,那些女人只好循規蹈矩地把兩腿翹了起來,與此同時,咬牙切齒,把眼睛瞪到四面露白。這種情形如果發生在小孫身上,我絕對不敢把事繼續下去,只敢客客氣氣地問:我怎麼了?但是虯髯公就不這麼想,因為他是國王。

  所以他就只管幹自己的,只是在事情弄完之後才拍拍人家的屁股,假惺惺地問道:你怎麼貼了一身的膏藥?有病可要保重身體。至於人家掩面痛哭,罵他是衣冠禽獸,讓他去死等等,他就假裝沒有聽到。實際上他也可能是沒有聽懂,因為他不懂日文。但是中日同文,在古代就更接近,要是斯文起來就是同一種語言。所以有時他也能聽懂。簡而言之,人家說他好,他就能聽懂,罵他就聽不懂。今天當頭頭的人也是這樣子的。當頭頭的要訣就是自我感覺永遠良好,不當頭頭的要點卻是自我感覺永遠不良好。

  虯髯公在扶桑的宮殿非常的寬敞。頭頂上是樹皮做的瓦鋪成的,這部分就像個成熟後乾裂了的松果一樣。下面從屋簷到地板伸展著一些木頭板,這部分就像個特大號的包裝箱。整個牆壁是扶桑紙糊成的,這種紙十分的堅韌,所以這部分就像我小時候糊的模型飛機翅膀。我做這些模型飛機時,大概是十三歲罷。以後我就開始變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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