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九


  舉例來說,有關她使人不尷不尬的那一節被她批了三十五個「狗屁」,本節的「四十一歲」前,又被她批了「你埋怨誰」。在後面說她有兩個乳房那一段,被她批上了「難道長三個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假如長出了三個,我也不反對。質量雖然重要,數量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搞在一起這件事是這麼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她房裡,著三不著兩的說了好多話。你要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時間太久了,不管說什麼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只是注意到她衣帽整齊,還穿上了高跟鞋。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她臉上有薄施脂粉的痕跡。這似乎說明她就要出門。也許她要我替她澆花,或者叫我替她照顧些別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我常常是聽都不聽就答應下來——之所以不聽,是因為我馬上就會忘掉,所以聽了也沒用——我只是透過半透明的襯衫看她的內衣,那是一件白底的乳罩,上面還有一些花,就像某種搪瓷器皿一樣。當時是下午,她那間房子有點夕照,陽光晃我眼睛。而且她額頭上有些劉海,那些頭髮略微有一點發黃。

  她的臉紅撲撲的,下巴和脖子上有些汗點。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找到一個溫度錶看看,就會發現有三十五度,光這個溫度就能使一些人暈倒,其實沒這麼熱,要把陽光直射考慮在內。我就這麼直盯盯看著她,就信口把昆德拉教我的話嚷了出來——講完了心裡當然很害怕。說實在的,我根本就不知她說了些什麼,這麼不知上下文的亂插話簡直是在找死。所以現在我就等她伸手一指,馬上就奔出去找硫酸。說實在的,馬桶也該刷了。但是這回她沒有指,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神態威嚴,好像一個雇傭兵隊長。

  後來那間房子就暗了下來,原來是她把窗簾拉上了。後來她就把衣服全脫掉——她胸口長了兩個乳房,樣子還不壞,好像樹上結了兩個果子;小腹上有些陰毛,烏黑油亮,仿佛染過似的。整個情形就是這樣的。這是我一生遇見的唯一一件不合情理的事。

  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髮自了些,臉上變化不大。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插隊的時候大家嫌伙食不好,頭頭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罷。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夥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拿大米換白麵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麵。假如麵團沒發時是多大。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面疙瘩。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麵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我想像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床上像具棺材板。頭頭們一般也是這個模樣。

  面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最糟的麵團發得脹出了面缸口,表面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沾手。這種麵團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面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裡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症、神經官能症和妄想症,就像餿饅頭味兒。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面躲著不回家。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只意味著我在頭頭們那裡喪失了好吃的味道。後來頭頭們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伙房裡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面就舔我的手。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麼就給它吃什麼,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只是不肯吃茄子。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只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併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草。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

  就以一般馬幫裡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那種馬早上吃草,其它時候餵料。對於它來說青草不是什麼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這種伙食本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但也過得去。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麼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幹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

  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裡去,它們在那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著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性生活。聖人雲,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路一頭跳進山澗裡,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草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我想到這匹馬的事是覺得女人對我的態度沒有母馬對它的態度好。當然,我也不是期望她們像母馬那樣慷慨大方。因為我也沒有公馬那樣善良,誰要騎在我背上,我准把他扔下去。所以要看一眼就必須大費周章,這也算合情合理。何況人家小孫也不是讓我光看看,還有下文。我這個人一貫會漏掉上文,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這傢伙總是恍恍惚惚的,怎麼沒個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但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就像一輛舊自行車。放到哪裡都不會丟。

  簡而言之,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對她大喝了一聲:「脫!」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很怕會挨一嘴巴。所幸她愣了一會,紅著臉說了這麼一句:現在天太早罷?有了這種頭緒,我就能發揮我言語簡捷的魅力了——不早——口氣像是一種命令,看來她很喜歡聽。後來她去把窗簾拉上了。但是事後這些話從我的腦子裡馬上流掉,不留一點痕跡。像我這麼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光棍初次幹起這種事來,表現當然是乏善可陳,雖然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幹那件事時,我聽見一種「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她在拿腳指頭打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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