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七


  我說過紅拂和衛公出奔之初,衛公對她不大熱情,這就是因為衛公腦子裡有定式或者成見在做怪。紅拂的身材像個時裝模特兒、三丈長的頭髮剪掉後還剩了三尺多長,與李二娘的短頭髮相比,仍然長得不可思議;而且紅拂對性生活很陌生,幹這件事總需要別人來擺姿式。而衛公和李二娘搞慣了,總覺得女人應該是短頭髮,矮矮的身材,在這件事上應該很熱情;等到李二娘死了之後,這種成見才消失了。在這方面,紅拂倒是沒有太多的成見。首先,她是個女人,其次,她當過歌妓。所以假如她有成見的話,就是一個饅頭的成見。

  一個饅頭只要自己正在被吃掉,就沒有什麼怨言可發。當然,和良家婦女相比,她的成見就太多了。小時候我們家裡是姥姥做飯,一旦家裡沒了起子,她就蒸些半透明的死面疙瘩——那時候還沒有袋裝的發酵粉。那東西吃下去倒是頂餓的,只是很不好吃。我以為古代的良家婦女就像些死面疙瘩。假如發麵饅頭還能有些想法的話,死面疙瘩准是沒有的。

  五

  我講這個故事雖然和中國大陸、大唐朝等等有密切的關係。但並不是全部只能在這裡發生。這就像數學上所說的:有一些算術法則在整數域上成立,推廣到其它數域也不見得完全不行,就算不能夠百分之百成立,起碼也能成立個百分之一多些。數學方面的例子太過專門,我就不舉了。我們可以設想這個故事發生在法國巴黎,我還是一個數學教師,這沒什麼不可以的。

  據我所知,他們的數學和咱們這裡是一樣的。我年輕時插過隊,可以改成我年輕時當兵服過役。後來我回城當了工人,也可以說成我在餐館端過盤子。年輕人的遭遇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至於我儀容不夠英俊,頭頭們嫌我不是加州伯克利,可以說成我是前蘇聯跑出來的猶太難民,只有張喀山大學的文憑,鷹勾鼻子大舌頭,頭頂禿禿的,剩下的頭髮分成三小絡,兩撮長在太陽穴上,一撮在後腦勺上。為了抵償數量的稀少,我把它留得極長,一遇上風就要像瓢帶一樣飛揚。具有這樣的形像,再加上沒有證出費爾馬,不肯給別人代課,那些高傲的高盧人怎能看上得我?一定是想方設法炒我的魷魚。至於大唐皇上,我們可以說他是路易某某,李衛公,咱們可以說是某個紅衣主教。

  虯髯公後來到一個古怪地方當了國王,當然是去了英吉利。這個人物他們不喜歡,巴不得栽給英國人。只有關於紅拂的故事必須全部刪掉。因為他們會抗議道:我們對待婦女的態度不是這樣,少拿你們東方的事來給我們栽贓!但是這也不要緊,因為到現在為止這故事已經成立了百分之五十五強。這個故事要是放在中華文化圈裡,成立的就更多了。李靖、紅拂、虯髯公是我們共有的,不成問題。港澳臺也都有數學系,那裡也有人混得不得意。唯一不成立的就是我和這姓孫的住一套公寓。孤男寡女住一套房子,成什麼話?鄰里間必定議論紛紛,還會有三姑六婆之輩在電梯裡問小孫什麼時候抱娃娃。她不堪羞辱,就搬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住一套寬敞的房子,多好哇!

  李靖和紅拂逃出洛陽城時,正是傍晚時分。頭頂上是整整的一大片雲,像個大鍋蓋。這種鍋蓋是木頭制的,蓋在鐵鍋裡,上面滿是泥垢,烏黑烏黑。而雲下又被夕陽塗上了一些紅色,故而從頭頂到天際,都是漫長完整的黑紅兩色。他們倆站在洛陽城外的土坡上,背後是豆青色的城牆,眼前是洛陽城外的大道,路上車轍裡的積水現在寧靜了,帶有一份閒暇地反射著晚霞。

  那條路實在是糟糕,在平原上毫無拘束地伸展著,有些地方寬,有些地方窄,無論到了哪裡,都有無數條車轍糾纏著。它對步行的人是一個考驗,所以所有人的足跡都出現在離大路盡可能遠的草地上或者田裡。天就要黑了,走夜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必須走。李衛公歎了一口氣,朝前走了。走了一會,他伸出手來,拉住紅拂的手。他們把洛陽扔到身後了。他們走了以後,洛陽城裡還在繼續捉拿李靖,又殺掉好多公差。最後洛陽城裡剩下的公差走投無路,起來造反作亂,佔領了整個洛陽城,而大隋朝的軍隊又把洛陽城包圍起來,經過好幾年的圍攻才沖進城裡去,把所有的人全殺掉了。雖然大隋還有別的城市,但是洛陽一毀,它的氣運就完了。

  李衛公離開了洛陽城,在黑地裡走路時,感到自己非常的孤單。要不是身邊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人,他就要倒在草地上大哭一場。假設有一個貝類離開了自己生長的殼,在海水裡遊了起來,感覺就會是這樣子的。他心裡放不下洛陽城,放不下那些泥濘的街道,泥和屎築成的城牆,更放不下他那間散發著陳尿騷味的老房子,雖然這些東西乍看起來簡直是一文不值。

  這就像一個破破爛爛的家,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家具,充滿了油膩的氣味,長滿了蟑螂一類的昆蟲,但是你已經住慣了,閉著眼睛走進去也不會撞到腿。從小到大我有過幾個家,每一個都是低矮的平房,茅坑式的廁所,好嘮叨而且兇惡的鄰居,但是每個家都在我的心上。住在老家裡,人就不會孤單,也不會老,只是會與草木同腐,和老房子一起倒塌。這樣的事不能像數學一樣去學習、理解、推導,只能去感受。只要你見到了我,稍一感受,就能發現我生在北京城,在幾條小胡同裡住過。

  紅拂離開了洛陽城,走在黑地裡,聞到了草地上的牛屎味,草上的露珠味,精神為之一振。菜地裡的土地廟她已經住膩了,正想到別的地方去。那座土坯築成、牆皮剝落的小廟正在她心裡變成楊府的後花園,那地方我們已經說過,是石頭築成的,反射著陽光,慘白一片,在她看來是死氣沉沉的。她時刻準備從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逃出去,就如植物的種子隨風飄走,換個地方開始生長。我也想變成頭頂禿光光的猶太教授,忍受一下法國人的傲慢;或者到香港什麼大學裡去當個長了啤酒肚的教授,不尷不尬地講幾句帶粵語味的英文。

  我甚至很想變成紅拂,穿著被露水打濕了的百褶裙在草地上走路,透過自己的發香聞到李衛公身上濃烈的汗臭味。不管是什麼人,都會感到時光在身上流動,受到這種啟迪之後,自己也想像風中的蘆花、水裡的浮萍一樣流動。但是我把這種流動深藏在心底,不讓它表現出來。在表面上,我像虯髯公一樣木訥、可以信任。我也不想當什麼頭兒。做為一個普通數學教師,這樣就足夠了吧。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