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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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現在可以談談李靖是怎麼從公差手裡逃掉的了。那天下午大夥跟蹤李二娘到了土地廟裡,就把那座廟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時候公差對李靖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所以每人都帶了一件可以發射的兵器:會用弓的帶了弓,會用弩的帶了弩,什麼都不會用的也用包袱皮包了一大堆鵝卵石,扛在背上壓彎了腰。他們就這樣包圍了土地廟,好像一大群貓張牙舞爪地圍住一隻小耗子。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李靖相當警覺,李二娘一進了那座土地廟,他馬上就在門口探頭探腦。 公差弟兄一見到李靖的頭,就禁不住猛烈開火,但他又把頭縮回去了。矢石如雨,都打在破門板上,轉眼之間把兩扇門都打散了架,好像一個柵欄。然後大夥就喊:裡面的人出來投降,手抱在腦袋後面!也有人喊投降出來裡面的人,腦袋抱在手後面的,那都是緊張之故。雖然是一堆烏七八糟的亂嚷嚷,但還聽得出是什麼意思。當時李靖除了出來投降別無出路,因為那五百人一擁而上足可以把土地廟推倒,還能把築成土地廟的每一塊土坯踩碎,把修建土地廟的每一根木料都揀回家當柴火,只在地下剩一堆幹土,到了那個時候,李靖自然也不會還是一個問題。所以他長歎了一聲,抱住了後腦勺,回過頭去看了看嚇白了臉蹲坐在地下的李二娘,還有直挺挺站著面無血色的紅拂——紅拂雖然面無血色,但是挑著眉毛,雙目炯炯有光,咬著下嘴唇,整個臉表示出一定程度的倔強——然後他就走出了土地廟去投降。這時候他心裡什麼都沒有想。他只知道呆在廟裡沒有出路,所以他就出去了。李衛公抱著腦袋出來投降時,紅拂跟在他後面,也抱著腦袋。公差們不知道廟裡原有二女一男,所以看到出來了兩個人就心滿意足。至於進廟的李二娘身材小巧玲瓏,長一個娃娃臉;出來的紅拂亭亭玉立,秀髮披肩,身上沒有酒糟味卻有香水味等不同之處,其實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只可惜沒人想到不是一個人。 大家都以為這座廟有點靈異之處,應該把老婆帶來,讓她也走進去。李衛公出來投降時,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大家看了也很放心,全站了出來,圍過去要給他套鏈子,這一來四周的人就少了。正在這當兒,廟裡忽然有聲音,大家又一分神。李靖趁此機會一膝蓋撞倒了一個人,就往草稞裡鑽。鑽進去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原來這些日子他日夜操勞,在草稞牆根等等不顯眼的地方都挖了溝,仿佛準備好了要鑽溝逃跑的樣子。公差弟兄們見到他逃跑當然就追,卻又紛紛陷進了坑裡。原來他又在附近一帶挖了好多的坑,坑裡灌上了散發著菜園子味的物質,表面上撤了浮土。這又仿佛是存心佈置了一些陷人坑。他做了這麼多佈置,卻一點都沒告訴紅拂。 這當然不是有意的,他長了一大把腦子,這個腦子幹的事,那個腦子都不知道,事情一忙,行事就亂七八糟。他拔腿逃走時,這麼多腦子又沒有一個想到要拉紅拂一把。好在紅拂和他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對他的品行也有點瞭解。李衛公一啟動,她就跟上,像跑接力時交捧一樣,把手腕往他手裡一塞,嬌吒一聲:給!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好意思不拉住。紅拂還用另一隻手往後一攬,想把李二娘也拽上,但是沒想到李二娘根本就沒跟出來。李衛公逃走時的衝力非常大,根本就不容她回頭看,就把她拉跑了。好在李二娘也用不到她操心,人家在破廟裡自殺了。 那一年夏天,有一天刮著很好的風。全洛陽的人都到城中間來看那架風車砍人頭。當然這件事不是說開始就能開始得了的,有好多準備工作要做:首先必須給機器上足了油,否則它就會嘎嘎亂響,正在撤尿的男人聽見這種聲音就會連打寒噤尿不出來——女人的情形不瞭解,推想也是一樣的。其次要把風車上的六面大帆升起來。我們國家的風車都是臥式的,和歐洲的不一樣,一個大圓盤上立了幾根桅杆,架在離地好幾丈的地方,看起來像地上的帆船。臥式風車的好處是省材料,壞處是效率不高。一起了帆就猛轉起來,把升帆的人從上面甩了下來,贏得了觀眾的一陣喝彩,至於那六個升帆的人當然是摔死了。 這台機器的不足之處是缺少開關或者刹車掣動一類的設備,只能靠升帆啟動,降帆停車;故而每次開動都要犧牲六個升帆的人,停車時往往也要死人,因為你看著風停了,上去降帆,沒准就會來一下陣風,故而殺人的批量一定要大,否則得不償失。除了這一點不足,轉得還是滿好的,木齒輪在做圓周運動,滑塊做直線運動,於是就把第一個公差推了進去,緒果砍出來一堆爛鹹魚似的東西,連腦袋都找不著了——當然,該腦袋並未消失,而是攪進了齒輪,後來在遠處一顆樹上找到了,——只好隨便揀一塊掛在城門口示眾,讓過路的看著就納悶,猜不出是什麼東西。 後來那機器出了毛病,齒輪做橢圓運動,滑塊的軌跡做波浪形,把人軋成內燃機曲軸的樣於。總而言之、那天的情況慘烈無比,以致過了好長時間,洛陽城裡的公差一聽見颳風就打寒戰,有人建議上面出點錢,在該磨坊周圍加一圈繩網,免得砍下來的人頭總找不著,再把機器做好一點,以免它分不清什麼是砍,什麼是碾。但是頭頭們說用不著,這樣可以激勵公差們盡心於公事。出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怪虯髯公。他能夠找到李靖,卻不幫著捉拿。他覺得百口莫辯,也逃出洛陽城了。後來在扶桑,假如有人問起這件事,假如你是同情公差的,他就說:我愛紅拂呀!我不能出手捉她。假如你是同情紅拂的,他就說:那麼多公差無辜喪命,你不痛心嗎?總要給他們一個機會吧。假如你兩邊都同情,他就說:我又愛紅拂,又同情公差,只好這樣辦了。做人難呀。不管你怎麼提出問題,他都有辦法解釋。當頭兒的人就是這樣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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