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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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連坐」這種事,一切都複雜了。舉例言之,我們系裡有個女人生了第二胎(這是不許可的),因此就要罰全系的獎金,一直罰到了我身上;而我是個單身漢,卻要為別人生孩子而掏錢——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幹了什麼與此有關的事。李衛公從他家裡逃走,犯下了殺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造反十戶連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鄰的十戶人家滿門抄斬,這又給劊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他只有殺男人的鬼頭大刀、殺女人的坤刀,卻沒有殺吃奶嬰兒的刀。 而揮起殺大人的鬼頭大刀去殺嬰兒是不行的,會被人譏為小題大作,還會有人說他太殘忍,所以他只好自己掏錢打了一把小刀子,後來不是總用得著,只好廉價賣給了殺羊的屠夫,到下次殺小孩子時再找他借。這些腦袋都殺好以後,就送到四門去懸掛,但是這一回人頭多得沒地方掛,只好用繩子串起來,遠遠看去,好像城門上在晾蒜。而李衛公本人卻很卑鄙地逃跑了。當時正是半夜,所以沒有逃出城去,而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連座」這種想法本來是這麼考慮的:每個人都是在別人中間生活,所以他們天生小心翼翼,生怕招致別人的仇恨。假如一個人惹禍會連累到一大批人,那他一定會更加小心。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是對衛公這樣已經害死了上千人的傢伙卻是不起作用。假如我是他,到了這種地步也只好豁出去了。 那天夜裡李衛公逃走的時候拽著紅拂,而她老想轉回去看看剛才為什麼會轟隆一聲房倒屋塌,故而他們是用兩隻螞蟻爭奪一個餅乾渣的方式逃離現場的。因為李衛公長得人高馬大,又鍛練過身體,力氣比紅拂大很多,所以逃得相當之快,但是逃到城牆邊上一片菜園子裡時,他還是覺得腰酸腿疼,而且背上的肌肉也扭傷了。這裡有個荒了的土地廟,他就把她拉到廟裡去。紅拂說,她實在想知道一下為什麼李衛公的房子會忽然塌倒。他就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四堵牆都朝外邊倒下去了,坐在牆上的房頂沒了支撐,就掉了下來。 而那四堵牆早就想往外倒,他用繩子把它們系住。在房塌前,他把繩子解開,那些牆就如願以償。紅拂說她還是不明白牆為什麼非要往外倒不可。李靖說,那是因為外面有人老往它們身上尿尿,這就使得它們很想倒下去壓死那些人。牆倒時那些傢伙正在尿……紅拂說:你說那沙沙的響聲就是尿尿?我不信。李靖說,男人尿尿就是這樣的,你沒見過男人尿尿罷。她就說:你尿給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面去,解開褲帶。亮出他那杆大槍尿了一回。紅拂咬著手指看完了說: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聲。 李靖不禁輕蔑地想:她真是什麼都不懂。李靖和紅拂私奔的事就是這樣。他們倆奔出來以後,他還傻頭傻腦地問紅拂道:你為什麼和我私奔?她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因此李衛公就覺得非常的莫名其妙。這一點後世的人也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仿佛她應該繼續在楊府呆下去,讓頭髮接著長。據說頭髮長到了一定程度,就變得非常之硬,發帶束不住,會向四面伸展開,然後像傘蓋一樣垂下來;紅拂就變成了一棵觀賞植物。指甲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變成麻花狀,這時候長指甲的人就會變成一架多工位的組合鑽床。 奶媽子餵奶久了,乳房也會長到像大棉花包那樣大,裡面盛滿了流體,這時候她只好用一輛手推車來搬運自己;而且還要小心,萬一有什麼在她胸口刺了一下,她就會整個兒流光,在地下攤開一張皮。這些奇形怪狀者加上九十歲還能穿針引線的老婆婆,一百二十歲還能使女人坐胎的老公公,都被稱為「人瑞」,會被盛到一個大籠子裡,放到洛陽街頭去展覽。他們坐在籠子裡,背誦著頭頭們教的傻話。這被視為一種莫大的光榮,但按我的觀點應該叫做折騰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在變成一個「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會當上各種委員,到各種場合去表演端莊,一開大會就該坐到主席臺上背誦傻話。這是因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領,但是這種本領比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麼叫費爾馬定理,更沒有人知道它有什麼用處,頭頭們所知道的只是沒人能夠證得出它來。這完全不像一個女人長了兩個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每天能出兩桶奶那樣直觀。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絕頭頭們的關懷。 正如地裡有一根麥子長了兩個穗子,它就不能拒絕自己被人連根拔起,被稱為「嘉禾」,裹上緞子,用快馬送進京城呈給皇上御覽。雖然假如你是那棵麥子就會知道,它不過是生而不幸為雙頭怪胎罷了。但是它能讓頭頭們感到滿足:你看,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包括各種怪物。我現在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要證明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不能證明我是個怪物,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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