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紅拂夜奔 >  上一頁    下一頁


  這是因為那種聲音的頻率太高,幾乎屬￿超聲波。看到了這種情形,或者聽到了這種聲音,虯髯公就把鞋胚子吐到地上(那東西濕淋淋軟綿綿,就像剛生出的死羊羔),跑到屋裡去把劍拿出來,虯髯公說,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可憐他連這位紅顏知己的嗓音都沒聽見過。他只聽見一陣陣「啾啾」的聲音,虯髯公不知道在太尉府裡誰說話都是這樣的,他還以為紅拂說話就是那種聲音呢。他教紅拂劍術倒是盡心盡力的,為此每天都要到外面臭烘烘的公共廁所裡去抓蒼蠅。除了氣味難聞一點,蒼蠅倒不難捉。

  最難的是要把劍磨到對蒼蠅的脖子來說鋒利,幹這種工作最好是有顯微鏡,但是虯髯公卻沒有這東西。隨著劍術的精進,還要練習斬蚊子,斬蠓蟲,磨劍的任務越來越重。而紅拂一點也不想分擔磨劍的任務。幸虧紅拂總是停留在斬蒼蠅的地步,否則虯髯公一定要變成個瞎子。就是這樣,虯髯公教了半年劍後,就變成了三百度的近視眼。幸虧他斬蒼蠅用不著看,聽聲音也能砍到。

  後來虯髯公也承認,紅拂根本學不會用劍,她充其量也就能學到把蒼蠅砍成亂七八糟的兩塊。這是因為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但是他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因為除了打麻鞋和用劍,他再不會別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討不到女人的歡心。教劍的時候,虯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經。這是因為劍術是他的事業,他不可能不一本正經。他把每一隻被斬落的蒼蠅都揀起來,盛進一個小紙盒,把頭和身子拼好,埋葬後,還要在地上插上一個寫有「蒼蠅之塚」的竹簽。葬完了蒼蠅,虯髯公要對紅拂解釋尊重對手(哪怕它是一隻蒼蠅)是劍客應有的道德,但是紅拂早跑得投影了。

  紅拂永遠成不了劍客,這是因為她不能從劍術的精進裡得到樂趣。偶而她砍中了蒼蠅,就「啾啾」地尖叫著「砍中了」,扔下劍跑了。她不可能像虯髯公那樣,劍尖垂地,認真地察看蒼蠅的軌跡。假如那一劍正確地砍掉了蒼蠅的腦袋,沒頭蒼蠅就會呈螺旋狀升上天去。落下來時,虯髯公正好拿出紙棺材來接住它。虯髯公不知斬過了多少蒼蠅的腦袋,但是再斬時,他還是那麼認真,不管它是綠豆蠅,灰麻蠅,還是大肚子母蒼蠅。虯髯公還給紅拂表演過斬蚊子,但是她打著呵欠說,這不好看。

  虯髯公還給她表演了斬蠓蟲的絕技,紅拂卻說:你裝神弄鬼的幹什麼?原來她根本沒看見斬了什麼----其實只要仔細看,是可以看到的。但是紅拂不想仔細看,她只想換衣服去逛大街。女人就是有這種毛病。

  六

  李靖初見紅拂時,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當時她穿那套衣服是楊府發的,上身是皮子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制的超短裙,腳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頭頭們還交待說,穿這套衣服時,要畫紫色的眼暈,裝假睫毛,走路時要一扭一扭,這些要求像對今天的時裝模特兒的要求一樣。她們穿這套衣服給一個什麼官兒表演過一次,那個官兒幾乎當場笑死了,說道:楊兄,真虧你想得出來!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樣!紅拂記住了大街上那幾個字,跑出去時,就是這副裝扮。她不知這是妓女的裝束。而妓女這個字眼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就算是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一天紅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後來她又去了好幾次——她很想再看見那個紫眼睛,說話好聽的男人。但是李靖在家裡忙著畫春宮小人書,沒有出來,所以她沒見到。她只見到了很多黑眼珠,說話難聽的傢伙,那些人管她叫雷子。後來她從虯髯公那兒打聽出來雷子是什麼,就對那些人說:我不是雷子。人家就問她:你不是雷子,是什麼?她又答不上來,只好轉過身去,扭著腰走了。

  她不論到哪裡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i就過來了。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後,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駝你去。咱們從來不欠稅。等到乘上去就說:您認識管路考的那個胖子大叔罷?咱其實是扛得動他,可要跑那麼快就費勁了。要不就是:我有個兄弟從索馬裡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原來這麼巴結是想走後門。相比之下咱們中國的妓女都更有骨氣,見了她,就瞪著眼,啞著嗓子說:甭過來,你丫挺的!這就使紅拂覺得寂寞得很。

  洛陽大街上的妓女對紅拂是最不客氣的了,動不動就轉過身去,撩起裙子來,給她看光溜溜的屁股。見到了這些屁股後,紅拂才知道這些人原來不穿內褲。不穿內褲仿佛是要突出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並不好看。然後她們又轉過身來說:想逮人嗎?回去打聽打聽,老娘是幾進宮!見到這種場面,紅拂只好隔得遠遠地站著,看人家嚼嘴裡的老牛皮,自己也拿出阿拉伯樹膠制的口香糖來嚼。嚼爛的牛皮也能吹出泡來,但是沒有口香糖吹得大。有時會有位木匠師傅走過來,提著小桶,手裡拿著新的泡蜜牛皮,對每位妓女鞠躬,說道:姑奶奶,行行好。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膠吐到桶裡去,拿一塊新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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