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六十五


  ……那一天她不停地磕瓜子,從早上磕到了午夜,所到之處,到處留下了瓜子皮。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紅緞子旗袍和一雙高跟鞋,這在她是很少有的裝束。除此之外,她還在讀安加沙·克裡斯蒂的偵探小說,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我的丈母娘對此感到憤怒,就去搶她的書,搶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變古彩戲法。但是變古彩戲法的人身上總是很臃腫的,而這位新娘子則十分苗條,簡直苗條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單薄,連乳頭的印子都從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來──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撫平,並且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她說:媽,別挑逗我好不好──把老太太氣得兩眼翻白。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這戲法是怎麼變的,唯一可行的解釋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裡搶走一本,暗裡又送回來,用這種把戲來恫嚇新女婿,讓他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有某種魔力。但我又覺得不像:我丈母娘是個很嚴肅的人,鼓著肥胖的雙腮,不停地嘮叨。我很討厭別人嘮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兒,我絕不會和她打任何交道……

  我記得這是我們結婚的日子,這一天俗不可耐。所有的婚禮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因此她把自己對準了一本偵探小說,鼻樑上架了一副白邊眼鏡──她有四百度的近視。等到眼鏡被搶走之後,她就眯起眼睛來,好像一隻守宮(一種變色龍)在端詳蚊子。到酒宴臨近結束時,大家要求新娘子給男賓點煙。她把書收好站了起來。此時大家才看到,這位新娘子長了兩隻碩大的白眼珠,上面各有一個針尖大小的黑色瞳孔──都是沒眼鏡看書看的。她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支大號手槍,把所有的男賓一一槍斃掉。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她用手槍式的打火機給大家點煙。每點一位,就扭過頭去聞聞自己的腋窩說:天熱,有味了。這當然是說所有的賓客都早已死掉,已經有味了。

  喜宴過後,到了新房裡,這位新娘子又歪在了床上看克裡斯蒂。我無事可幹,只好抽煙。把身上帶的四盒煙都抽完以後,很想再去買一盒。當時午夜時分,要買煙就得去北京站,那地方實在遠了一點,所以我沒有去。這些事說明她很能沉得住氣。這好像也是我的長處。但我很不想往這方面來想。假如我們倆也可以貫通,那就要變成一個人。這樣人數就更少了。那天晚上我把煙抽完後,就開始磕瓜籽。假如是葵花籽,我磕起來就沒有問題。不幸是些西瓜籽,籽皮又滑又硬,我不會磕,磕來磕去,磕不到籽仁,只是吐出些黑白相間、雞屎也似的殘渣……

  在長安城裡,我和白衣女人分手,走過黑白兩色的街道。現在飄落的雪片像松鼠的尾巴,雪幕因此而稀疏。這樣的雪片像落葉一樣在街道兩側堆積著。在我身後,留著殘缺不全的腳印。也許我的下一篇論文該考一考長安城裡的雪?它又要把領導氣得要死。在他狹隘的內心裡,容不下一點詩意。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早已經過了午夜,但我還沒按大姨子的告誡行事。她終於看完了那本克裡斯蒂,並給它兩個字的評價:瞎編;把它丟開。然後,她朝我皺起了眉頭,說道:咱們要幹什麼來的?我搖搖頭說:我也不記得。看來,我失去記憶不是頭一次了……後來,還是她先想了起來:嗅!今天咱們結婚!當然,這不是認真忘了又想起來,是賣弄她的鎮定從容。我那次也不是認真失去了記憶,而是要和她比賽健忘。無怪乎本章開始的時候,我告訴她自己失去了記憶時,她笑得那麼厲害──她以為我在拾新婚之夜的牙慧──但我覺得自己還不致於那麼沒出息……

  後來,她朝我張開雙臂,說道:來吧,袋鼠媽媽……必須承認,這個稱呼使我怦然心動。那根大蘑菇硬得像搏面杖一樣。我說的不僅是過去,還有現在──用當時的口吻來說,那就是:不僅是現在,還有將來。但我還是沉得住氣,冷靜地答道:別著急嘛。我一點都不急──我看你也不急。她說道:誰說我不急?就把旗袍脫掉,並且說:把你的大蘑菇拿出來!好像在野餐會上的口氣。在旗袍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只有光潔、白亮的肉體──難怪她白天苗條得那麼厲害──於是我就把大蘑菇拿了出來。那東西滾燙滾燙,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請相信,底下的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她說了一句:你真討厭哪,你……因為想不起來,所以那個關節還在,我的過去還是一個故事,可以和現在分開。

  現在,我除了長安城已經無處可去。所以我獨自穿過雪幕,走過曲折的小橋,回到自己家裡。在池塘的中央,有一道孤零零的水榭;它是雪光中一道黑影,是一艘方舟,漂浮在無窮無盡的雪花之上……那道雪白的小橋變得甚胖。這片池塘必定有水道與大江大河連接,因為湧浪正從遠處湧來,掀起那厚厚的雪層。在我看來,不是池水、層積在上面的雪在波動,而是整個大地在變形,水榭、小橋、黑暗中的樹影,還有灰色、朦朧、幾不可辨的天空都在錯動。實際上,真正錯動變形的不是別的,而是我。這是我的內心世界。所以就不能說,我在寫的是不存在的風景。我在錯動之中咬緊牙關,讓「格支格支」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好像被夾在挪動的冰縫裡,我感覺到壓迫、疼痛。這片錯動中的、黑白兩色的世界不是別的,就是「性」。

  我在痛苦中支持了很久,而她不僅說我討厭,還用拳頭打我。等到一切都結束,我已經鬆弛下來,她還不肯甘休,追過來在我胸前咬了一口,把一塊皮四面全咬破了,但沒有咬下來。據說有一種香豬皮薄肉嫩,烤熟之後十分可口。尤其是外皮,是絕頂美味。這件事開始之前我是袋鼠媽媽,在結束時變成了烤乳豬。那天晚上,我被咬了不止一口──她很兇暴地撲上來,在我肩頭、胸部、腹部到處亂咬,給我一種被端上了餐桌的感覺……但是,她的食欲迅速地減退,我們又和好如初了。

  當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淪為真實,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在玫瑰色的晨光裡,我終於找到了我們的戶口本,第一頁上寫著她的名字,在另一欄上寫著:戶主。我的名字在第二頁上,另一欄上寫著:戶主之夫。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現在不敢說;恐怕她會跳到我身上來,叫道:連我的名字你都知道了!這怎麼得了啊!現在不是舉行慶祝活動的適當時節,不過,我遲早會說的。

  你已經看到這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我和過去的我融匯貫通,變成了一個人。白衣女人和過去的女孩融匯貫通,變成了一個人,我又和她融匯貫通,這樣就越變越少了。所謂真實,就是這樣令人無可奈何的庸俗。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我有了一個屬￿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裡──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裡。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裡散發著酸溜溜的炭味兒。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這種聲音帶著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攪著雪,雪又在攪著水,最後攪成了一鍋粥。我在黑暗裡坐下,揭開火盆的蓋子,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氊子上,滿是打了捆的紙張,有堅韌的羊皮紙,也有柔軟的高麗紙。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我沒有點燈,也沒有打開鋪蓋,就在雜亂之中躺下,眼睛絕望地看著黑暗。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風凰寨的不歸路。薛嵩要到那裡和紅線匯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匯合。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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