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八


  以此為契機,我卻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大學裡,有個同宿舍的同學戴一副斷了腿的水晶眼鏡,不管我怎麼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摘下來叫我修理。這孫子說,這副眼鏡是他爸爸的遺物,他要就這麼戴到死……這眼鏡他小心藏著,不讓我碰。但我一見他用繩子接著眼鏡就心癢難熬。終於有一天,我在宿舍裡把他一悶棍打暈,並在他蘇醒之前把鏡腿換上了……然後,他就很堅決地從宿舍裡搬走了。他倒沒有告我打他,只是到處宣揚我有精神病。別人對他說:你可以把新裝上的鏡腿再拆下來,這樣,你父親的遺物還是老樣子。他卻說:拆了幹啥?招著王二再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那麼傻!從這件事裡,我很意外地發現自己上過大學──我是科班出身的。現在我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的歷史學家,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很可能是個有修理癖的瘋子。正如白衣女人指出的,我所指的自由派,就是些氣質像我的人。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可能是瘋子,自由派這個名稱就有了問題:我總不好把瘋子算作一派吧。

  我對自衣女人用腳來踢我的事很是不滿──就算我犯了瘋病,也是為所裡的器具損壞而瘋,是一種高尚的瘋病,踢我很不夠意思──最起碼應該脫了鞋在家裡踢,穿著鞋在街上踢是不應該的。但細細一想,她還是對我好。繼而想到,她說過,讓我騎車小心,還說自己不願意當寡婦,也是不希望我死之意。這使我從心裡感到一絲暖意。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想早早地死掉。我又回過頭來寫我的故事──我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在故事裡尋找崇高。在這個故事裡,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也就是田承嗣,逮住了兩個妓女,拷問她們薛嵩在哪裡──在此必須重申,田承嗣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學院派,他哪派都不是。

  這兩個女人──一位學院派的妓女和一位現代派的妓女,表現出崇高的氣節,沒有告訴他。其實他根本多此一間,薛嵩就在他們身後。黎明時分,薛嵩把他的柚木院子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浮動的土地連同上面的花園、房屋,高踞在八根柱子上,而那八根柱子又高踞在林梢頂上,在朝霞的襯托之下,好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長腿蜘蛛。薛嵩站在這個空中花園的邊上,隔著十裡地都能看見。而寨中心那片空地離得很近,頂多也就是一兩裡地。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和兩個妓女都沒有往那邊看。

  薛嵩遭人襲擊之後,一直在努力升高他的院子。院子越高,離地面越遠,也就越安全。他長時間地不言不語,好像怯懦已經吞食了他的內心。但到了黎明時分,他忽然呐喊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奔進房子去拿他的武裝。首先,他戴上一頂銅盔,這東西大體上和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差不多,只是更高、更亮,盔頂有魚鰭一樣的冠子,用皮帶扣在頦下;這樣他一下子高了有一尺多。然後他又穿上護胸甲,這東西表面是一層發烏的青銅,鐫有大海和海上的星辰。在青銅後面是亮閃閃的黃銅,黃銅背後是厚厚的水牛皮。最裡面的一層是柔軟的黃牛皮。這個結構的奧妙之處在於青銅硬而且脆,可以彈開鋒利的刀鋒;黃銅質地綿密,富有韌性,可以提供內層防護。至於牛皮,主要是用來緩衝甲面上的打擊;這就深得現代複合裝甲結構之精髓。此後他穿上護襠甲,那東西的形狀就如一個龜頭向上的生殖器,其作用也是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只是那東西異常之大,把大象的傢伙裝進去,也未必裝得滿──看到紅線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釋了兩句:敵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嚇嚇他們──他把這個東西拴在腰間,拴上護肩甲、護腿甲、護脛甲,薛嵩威風凜凜,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但是,所有這些甲胃都只有前面,沒有後面;後面用幾根皮帶系住。所以,薛嵩也只是從前面看時像位金甲天神,從後面一看,裸露著脊樑,光著屁股,甚是不雅觀。薛嵩用巨雷般的低沉嗓音說道:敵人只能看到我的前面,休想看到我的後面;這話說得頗有氣概。他還穿上了皮底的涼鞋,鞋底有很多的釘子,既有利於翻山越嶺,又可以用來踢人。著裝以後,薛嵩行動起來頗為不便,他有一把連鞘的青銅大劍放在地下。他讓紅線給他拿起來,以便拴在腰上。看到那劍又寬又厚,紅線就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拿。結果是連人帶劍一起從地下跳了起來,原因是那劍很輕。薛嵩抹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空心的。把劍佩好,他把銅盔上的面具拉了下來,露出一副威猛的面容。然後,這樣一位薛嵩就行動了起來,準備向外來的襲擊者展開反攻。

  有關薛嵩的院子,必須補充說,它不但可以在柱子上升降,那些柱子又可以水平移動。只要轉動一些絞盤,整個院子連同支撐它的柱子就可以像個大螃蟹一樣走動,成為一個極為龐大的步行機械。實際上,薛嵩可以使他的院子向寨中的敵人發起衝擊,但要有個前提:必須有一百個人呆在上面,按薛嵩的口令扳動絞盤。假如有一百個人,這座院子就會變成一架可怕的戰爭機器,連同地基向敵人衝擊。不幸的是,此時院子裡只有兩個人,缺少了人手,它就癱了不能動。細究起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他只讓自己和紅線登上柚木平臺,換言之,除了紅線,他誰都不信任……

  白衣女人說,她最討厭我在小說裡寫到各種機械、器具;什麼絞盤啦、滑軌啦,她都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她說得有道理,但我滿腦子全是這種東西,不寫它寫什麼?寫高跟鞋?這種東西她倒是很熟悉,但我對它深惡痛絕,尤其是今天被穿著高跟鞋的腳踢了兩下以後,就更痛恨了。她聽了挑起眉毛來說:喲!記仇了。好吧,以後不穿高跟鞋。她就是不肯說以後不再踢我。我的背後繼續受到威脅……

  紅線以為,薛嵩會沖出自己的柚木城堡,向聚集在寨中心的刺客們衝鋒。這樣他將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前面雖然武裝完備,後面卻還露著屁股;這樣顧前不顧後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她對於戰爭雖然一竅不通,但還懂得怎麼打群架。所以她也武裝了起來:把頭髮盤在了頭上,把家裡砍柴、切菜的刀挑了一個遍,找到一把份量適中,使起來趁手的,拿在右手裡。至於左手,她拿了一個鍋蓋。薛嵩家裡的一切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既結實、又耐用,樣子也美觀,總之,都很像些東西;這個鍋蓋也不例外。它是用柚木做的。有一寸來厚,完全可以當盾牌用。紅線跟在薛嵩後面,準備護住他的後背,滿心以為他就要離開家去打交手戰;誰知薛嵩不往門外跑,卻往後面跑去。他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從裡面推出一架救火雲梯似的東西──那東西架在一輛四輪車上。紅線幫他把這個怪東西推到了門前的空地上,薛嵩用三角木把車輪固定住,把原來折疊的部件展開來;這才發現它原來是一張大的不得了的弩。原來,薛嵩並不準備沖出去,他打算呆在城堡裡──也就是說,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既然如此,紅線就不明白薛嵩為什麼要作張作勢地穿上那麼多的鎧甲。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造造氣氛。

  薛嵩的弩車停在城堡的邊緣上。弩上的弓是用整整一棵山梨樹做成的,弓弦是四股牛筋擰成的繩子。他和紅線借助一個絞盤把弓張開,裝上一支箭──那箭杆是整整的一根白蠟杆,我以為叫作一支標槍更對。此時,這張弩的樣子就像一輛現代的導彈發射架,處於待發的狀態。薛嵩登上瞄準手的位子,搖動方向機和高低機,把弩箭對準了敵人。如前所述,這裡離寨中心相當遠,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一群人。就這樣一箭射出去,大概也能射著某個人。但薛嵩的伎倆遠不止此。他還有個光學瞄準鏡,由兩個青銅陽燧組成。眾所周知,陽燧是西周人發明的凹面鏡,原來是用來取火的。薛嵩創造性地把它們組裝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反光式的望遠鏡。透過它看去,隔了兩裡多地,人頭還有大號西瓜大。他在裡面仔細地瞄準,只是不知在瞄誰。這個目標對我自己來說,是一個懸念。

  我說過,從前面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從反面一看就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光著屁股。假如全身赤裸,這個部位倒是滿好看的:既豐滿、又緊湊;但單單把它露在外面,就說不上好看,甚至透著點寒磣。這就如一位正面西裝革履的現代人,身後卻露出肉來,誰看了也不會說順眼。我們知道,渾身赤裸時,薛嵩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這個樣子以後是個什麼人,連紅線都不知道。他就這樣伏在弩車上,仔細地瞄準,然後搬動了弩機;只聽見砰地一聲,那支弩箭飛了出去……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