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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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我自己,雖然不是妓女也不是刺客,但我覺得自己是自由派。這個流派層次較低,但想要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下午,我們院裡的熱水鍋爐壞了,原來流出滾燙的清澈液體,現在流出一種溫吞吞的黃湯子。因為這種湯子和化糞池堵塞後流出的東西有可疑的近似之處,渴瘋了的人也不敢嘗試。在這種情況下,我跑到隔壁麵館去打了兩壺開水,一壺自己喝,另一壺送給了白衣女人;這種自力更生的作法就像我寫到過的自由派小妓女。但別人卻不是我這樣的。有好幾位老先生經常跑到鍋爐面前,扭開龍頭,看看流出的黃湯子,再舔舔乾裂的嘴唇,說一聲:後勤怎麼還不來修!就痛苦地走開了;絲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麵館。這種逆來順受的可愛態度,和學院派的老妓女很有點相似。但我也不敢幸災樂禍,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對於這個熱水鍋爐,需要進一步的描述:它是個不銹鋼製成的方盒子,通著三百八十度的三相電。我覺得只要是用電的東西,就和我有緣份。我切斷了電源,圍著它轉了好幾圈。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只要能找到管鉗,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沒有管鉗,用手擰不動水管(我已經試過了),就只好望洋興嘆。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哪裡去找管鉗。這麼大的一個單位,必定有修理工,還會有工作間,能找到那兒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東西壞了也不去修。但我對這個院子不很熟悉,轉著圈子到處打聽哪裡能借到工具。轉來轉去,終於轉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間裡。她聽到了我的這種打算,馬上叉著脖子把我攆回自己屋裡;還說: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緊,別人可要笑話我了。我保證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訴我哪裡能借到管鉗。她說她不知道。看來也不像假話。然後,我在自己屋裡,朝著攤開的稿紙俯下身來,心裡卻在想:真是不幸,連她也不理解我。看來她也是個學院派……

  我總忘不了壞掉的鍋爐在造成乾渴,這種乾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動的欲望就像一種奇癢,深入我的內心。但每當我朝院裡(那邊是鍋爐的方向)看時,就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邊晃動。看來,白衣女人已經知道我禁不住要採取行動,正在那邊巡邏──她比我自己還瞭解我。又過了一會兒,我開始出鼻血,只好用手絹捂著鼻子跑出去,到門口的小鋪買了─卷衛生紙。又過了一會兒,紙也剩得不多了。我只好捏著鼻子去找那位白衣女人。她見了我大吃一驚,說道:怎麼了?又流鼻血了?我也大吃一驚:原來我常流鼻血,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她在抽屜裡亂翻了一陣說:糟了,藥都放在家裡。這是我意料中事,我甕聲甕氣地說道:我一個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車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沒得騎。她倒有點發楞:你是什麼意思?現在輪到我表現自由派的慎密之處: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推車走回去,但要勞你在路上捏住我的鼻子……但一出了門,我就知道還欠慎密:這個樣子實在古怪,招得路上所有的人都來看我。除此之外,她還飛腿來踢我的屁股,因為鼻子在她手裡,我全無還手之力,這可算是乘人之危了。她小聲喝道:不准躲!不讓你修鍋爐你就流鼻血,你想嚇我嗎?……這話太沒道理,鼻血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得出的。何況,流鼻血和修鍋爐之間關係尚未弄清,怎能連事情都沒搞明白就踢我!因為她聲音裡帶點哭腔,我也不便和她爭吵。回到家裡,躺在床上,用了一點白藥,鼻血也就止住了。她也該回去上班。但她還拋下了一句狠話:等你好了再咬你……

  白衣女人曾說,我所用的自由派、學院派,詞意很不準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所謂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現狀的人,學院派則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種,看到現狀有一點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結果造成了鼻子出血。白衣女人則是學院派,她不准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還要咬我。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這樣的區別,當被捆在一起挨打時,這種差別最充份地凸現了出來。

  我寫到的這個故事可以在古書裡查到。有一本書叫作《甘澤謠》,裡面有一個人物叫作薛嵩,還有一個人叫作紅線。再有一個人叫作田承嗣,我覺得他就是那個渾身發藍的刺客頭子。這樣說明以後,我就失掉了薛嵩、紅線,也失掉了這個故事。但我覺得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是福科的主張。這樣說明了以後,我也失去了這個主張。但這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通過寫作,我也許能增點涵養,變成個學院派。這樣鼻子也能少出點血。

  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把小妓女捆在樹上,一面用藤條在她背上抽出美麗的花紋,一面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如前所述,他就是田承嗣,和薛嵩一樣,也是一個節度使。這就是說,他假裝是個刺客頭子,拿了老妓女的錢,替她來殺紅線,實際上卻不是的。他有自己的目的,想要殺死薛嵩,奪取鳳凰寨。我想他這樣說是想打擊妓女們的意志,讓她們覺得一切都完了,從此俯首貼耳──這個成語叫我想到一頭驢。當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那個小妓女聽了,就尖叫道:老婊子!看你幹的這些事!你這是引鬼上門!那個老妓女一聲不吭,繼續磕著瓜子,想著主意。後來,她站了起來,走到田承嗣的身邊,說道:老田,放了她。田承嗣納悶道:放了她幹什麼?那女人說:把我捆上啊。田承嗣又納悶道:把你捆上幹什麼?那女人說:我替她挨幾下。田承嗣說:挨打是很疼的呀。老妓女說:沒有關係。我也該多挨幾下。這樣一來,這個老妓女就表現出崇高的精神;用自己的皮肉去保全別人的皮肉。在這個故事裡,還是第一次出現了這種精神。這說明我變得崇高了。看來,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並不是一句空話呀……

  在這個故事裡,田承嗣是卑鄙的化身──現在我已認定,田承嗣根本就不是學院派,他不配。起初我覺得,老妓女的自我犧牲會把他逼人兩難的境地。假如他接受了老妓女的提議,放了小妓女去打老妓女,崇高的精神就得以實現,他所代表的邪惡就受到了打擊。假如他不打老妓女,繼續打小妓女,那老妓女就要少挨打。按照他邪惡的價值觀,少挨打是好的。老妓女的崇高精神沒有受到懲罰,對他來說是一種失敗。照我看,他是沒辦法了。很不幸的是,田承嗣也有自己邪惡的聰明。他叫手下的人把老妓女捆在另一棵樹上(很不幸的是,鳳凰寨裡有很多的樹),同時加以拷打。小妓女還嘲笑她說:老姨子,瞧你幹的這些事!你真是笨死了。她只好搖頭晃腦地說:真是的,我笨死了。但是,小婊子,我可是真心要救你啊。小妓女乾脆地答道:救個屁──這其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只是一聲感歎;然後,她就低下頭去,閉上眼睛,忍受背上的疼痛。在這個故事裡,我想要頌揚崇高的精神,結果卻讓邪惡得了勝,但我決定要原諒自己,因為我已失去了記憶,又是個操蛋鬼,對我也不能要求過高。再說,邪惡也不會老得勝……

  鼻血止住之後,我在家裡到處搜索,沒有找到戶口本,卻找到了幾頁殘稿,寫道:「盛夏時節,在長安城裡,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熱水鍋爐……」在我失去記憶以前,這是我寫下的最後的字句。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遺囑。看來,我想修理鍋爐不是頭一次了。我覺得可以從此想到很多東西。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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