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九


  因為寫到了一些邪惡的人:老妓女、刺客頭子,現在我覺得薛嵩比較可愛了。白衣女人再次重申她只愛我,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薛嵩留著可愛的板寸頭,手很小,而且手背上很有肉。這是過去的薛嵩。照小妓女的記憶,那時候他像個可愛的小老鼠,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從地縫裡鑽出來,出現在她的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和你做愛!就把她撲倒在地,帶來一種熱烘烘的親切感覺。他的男根呈深棕色,好像塗了油一樣有光澤。這種事情不應被視為苟合,而應視為同派學兄學妹之間的切磋技藝。小妓女對這種切磋感到幸福,唯一使她不滿的是:薛嵩老到老妓女那裡去。每當她撅起嘴來時,薛嵩就熱情洋溢地說道:我們要作大事,要團結,不要有門戶之見嘛!此後就更加熱情地把她撲倒在地,使她忘掉心中的不滿……以後她就忘掉了門派分歧,主動叫老妓女為大姐;在此之前她稱對方為老婊子,老破鞋,還有一個稱呼,用了個很粗俗的字眼,和逼迫的逼同音不同字。只可惜老妓女已經恨了她,還是要把她殺死。所以,在被捆倒在地下時,小妓女暗暗後悔,覺得多叫了幾聲大姐,少叫了幾次老逼,自己吃了大虧。

  過去的薛嵩和現在的薛嵩很不一樣,現在的薛嵩長了一頭長髮,亂蓬蓬地絞結著,膚色灰暗,顴骨突出,眼睛又大又凸出,茫然地瞪著。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身上很涼,心事重重;但一點都不是傻呵呵的;他的男根呈死灰色,毫無光澤,好像一條死蛇。照小妓女的看法,他變成這樣,完全要怪紅線。但紅線是她的朋友,她不好意思和她翻臉。

  在鳳凰寨裡,薛嵩發生了很多變化,小妓女卻始終如一,總是笑嘻嘻地走來走去。見到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隨手一彈,彈到他的龜頭上,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一指彈到了薛嵩的龜頭上,他才會猛醒,注視著那小妓女,說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趕回家去,收拾房子,準備茶水,用一塊橘子皮把牙齒擦得潔白如玉。然後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總是不來。一直要等到過了一個星期才會來,坐在走廊說:我紅線答應過前天晚上來看你。要是別的女人,准會用髒水潑他,但小妓女不會。只要薛嵩來了,她就滿足了。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縫。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色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根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縫。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色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根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說到那些藍色的刺客怎樣行刺──這些刺客都屬￿學院派。在一個藍色的夜裡,趁著黃色的月光,他們摸進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說,走進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內心。開頭,他們走在鋪著黃色砂石的小徑上,兩面是黑色的樹林。後來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釘成的牆。這些木板都刨過、打磨過,用榫頭連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磚對縫的牆。這本是一種工藝上的奇跡,但是出於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讚美。中間是一兩扇木頭門。在這座門前,刺客們屏住了呼吸。他們排成兩排,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讓一位有專長的同夥從中過去,去撬那扇門。對付這種門有很多方法,一種是用刀尖從門縫裡插進去,把門閘撥開。但這個方法不能用,兩個門扇對得很緊,簡直沒有縫。另一種是用鐵棍把門扇從框上摘下來。這一手也不能用,因為門安得很結實。第三種辦法要用千斤頂,但沒有帶。第四種方法是用火燒,但會驚動薛嵩。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時間……後來他低聲叫道:他媽的。因為這門既沒有鎖,也沒有反插住,一推就開了。

  在這座門裡,是一道厚木板鋪成的小徑,小徑像棧道一樣有雙桁架支撐。那些刺客就像一隊夜間在水邊覓食的鷺鷥,行走在小徑上。在小徑盡頭,又是一道竹籬笆牆,有一座竹板門。吸取了上回的教訓,走在前面的刺客徑直去推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有感于這個聲音,刺客頭子發出一道口令:「往後傳,悄聲」。這句話就朝後傳去,越傳聲音越大,到最後簡直就像叫喊。如果複述頭頭的聲音不大,就顯不出頭頭的威嚴。刺客頭子對手下人的喧囂不滿,就又傳出一道口令:「誰敢高聲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於這道命令的威嚴,就更大聲地複述著,把半個鳳凰寨的人都吵起來了。刺客頭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媽,都閉嘴!這句罵人話被數十人同聲複述,隆隆地滾過了夜空。然後,這些小人物又因為辱駡了領導而自行掌嘴。學院派可能不是這樣粗鄙,但我只能這樣來寫。因為如你所知,我沒當過學院派。

  後來他們又走過了圓竹子紮成的小徑,這條路就像一道鄉間的小橋。小橋的盡頭是一道草紮的牆,像草房的屋頂一樣;有草排做成的門。門後的小路用蘆花和草穗鋪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後又出現了木頭牆和木頭門……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娘的,這麼多的門。對此,我有一種解釋:作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歡造門,而且常常忘記自己已經造了多少門,鋪設了多少小徑,所以他家裡有無數的門和小徑。還有一種解釋是:薛嵩的院子裡一共只有三道門,三條小徑。一條是進來的路,一條是家裡的路,還有一條是出去的路。這些刺客沒有走對,正在他院裡轉圈子。按照前一種解釋,那些刺客應該耐著性子穿過所有的門,走完全部小徑;這些刺客就在做這件事──這樣的夜間漫步很有趣,但迷了路就不好了。現在的情形就很像迷了路,所以他們也懷疑後一種解釋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一面在路邊上搜索,終於在黑暗的林間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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