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八


  不管怎麼說吧,老妓女已經決定殺小妓女,而且決心不可動搖。但小妓女還不甘心,她把反駁老妓女的話說了好幾遍,還故意一字一字,鼓唇作勢,想讓她聽不見也能看見。但老妓女只做沒聽見也沒看見,心裡卻在想反駁的道理,終於想好了,就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說道:小婊子;你既是敗類,就不是同行姐妹。我殺你也不是敗類。說畢,把刀搶到手裡,上前來殺小妓女。要不是小妓女嘴快,就被她殺掉了。她馬上想到一句反駁的話:不對,不對,我既不是同行姐妹,就和你不是一類,如何能算是敗類。所以和你還是一類。老妓女一聽話頭不對,趕緊丟下刀子,把耳朵又捂上了。我老婆後來評論道,這一段像金庸小說裡的某種俗套,但我不這樣想。學院派總是拘泥於俗套,這是他們的弱點,可供利用。可惜自由派和學院派鬥嘴,雖然可以占到一些口舌上的便宜,但無法改善自己的地位,因為刀把子捏在人家的手裡。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沒有這麼複雜。在這種講法裡,老妓女沒有和小妓女廢話,小妓女也沒有把臭襪子吐出來。前者只想把後者拖出房子去殺,以防血污了地板;她可沒想到這件事辦起來這麼難。起初她想從小妓女上半身下手來拖,沒想到那女孩像條剛釣出水面的魚一樣狂翻亂滾,一頭撞在她鼻子上;撞得她覺得油鹽醬醋一起從口鼻裡往外淌──這當然是個比方,她嘴裡沒有淌出醬油和醋,實際上,淌出來的是血。後來,她又打算從腳的方向下手。這回女孩比較文靜,仰臥在地板上,把腳往天上舉,等老妓女走近了,猛一腳把她從房間裡蹬出去。天明時,刺客們吃了敗仗從薛嵩那裡回來時,發現老妓女的房子外觀有很大的改變;紙窗、紙門、紙牆壁上,到處留下人形的窟窿。說話之間,老妓女又一次從房子裡摔了出來,栽倒在地下。這使那些刺客很是驚訝,讚歎道:你這是幹嘛呢?她答道:我要把那小婊子拖出去殺掉;他們就說:是嗎?看不出是你拖她呀。那些人都被土蜂螫得紅腫,在藍顏色的烘托下,變成紫色的了。

  我應該從頭說起這個小妓女。在我心中,這個女孩是這個樣子:在她棕色的臉中央,鼻頭上有幾粒細碎的斑點,眼睛大得驚人。當你見到她時,心情會很好,分手後很快就會忘記了。如果你說像這樣的人很適合被殺死,我就要聲明,這不是我的本意。總而言之,她和老妓女一起跟薛嵩來到湘西,同為鳳凰寨的創始人,地位沒有尊卑之分。從老妓女的立場出發,殺掉一位創始人,逮住另一位創始人,剩下一個創始人,就是她自己。此後她就是鳳凰寨的當然主人。現在這種寫法比前無疑更為正確。

  天明時分,小妓女被老妓女和一群藍色的刺客圍在鳳凰寨的中心。那些人既沒殺掉紅線,也沒逮住薛嵩,就想把她殺掉充數。那女孩聽到了他們的打算,歎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同意。看來我想不同意也不行了。可你們也該讓我知道知道,薛嵩和紅線到底怎麼樣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既沒有見到紅線,又沒見到薛嵩;而前者是她的朋友,後者是她的戀人。關心他們的下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連老妓女帶刺客頭子,都以為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但他們也不知紅線和薛嵩到底怎樣了。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能殺掉她。

  現在可以說說那個女孩為什麼討厭藍色。在湘西的草地上,藍色如煙,往事也如煙。清晨時分,被露水打濕的草地是一片殷藍,直伸到天際;此時天空是灰濛濛的。這種藍色和薄暮時寨子上空懸掛的炊煙相仿。誠然,正午時的天空也是藍色,此時平靜的水面上反光也是藍色,但這兩種藍色就沒有人注意。因此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只有如煙的殷藍色才叫作藍色,別的顏色都不叫藍色。每天早上,小妓女雙手環抱于胸,走到藍色的草地上,此時往事在她心裡交織著。因為她討厭往事,所以也討厭藍色。既然她討厭回憶往事,又何必到草地上來──這一點我也無法解釋。我能夠解釋的只是藍色為什麼可鄙:我們領導總穿藍色制服。後來,她躺在老妓女家裡的地板上時,就是這樣想的:既然被藍色如煙的人逮住,就會得到一個藍色如煙的死。具體的說,可能是這樣:她被帶到門外,渾身塗滿了藍顏色,頭朝下地栽進一個鐵皮桶,裡面盛著藍墨水。此後她就從現在消失,回到往事……

  按照以前留下的線索,那些刺客和老妓女要殺掉這個小妓女,她以一種就範的態度對他們說:好吧,隨你們的便罷;但你們得告訴我,薛嵩和紅線怎樣了;但她又擺出了個不肯就範的姿勢,整個身體呈S形。在S形的頂端是她捆在一處的兩隻腳,然後是她的小腿和蜷著的膝蓋。大腿和屁股朝反方向折了回來。這個S形的底部是她的整個軀體。她拿出這個姿勢來,是準備用腳蹬人。當然,這個姿勢有點不夠優雅,因為羞處露在外面,朝向她想蹬的那個人。老妓女訓斥她說:怎麼能這樣!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但那小妓女毅然答道:我就不像樣子了,你能怎麼樣吧!不告訴我薛嵩怎樣了,我就不讓你們殺!當然,那些刺客可以一擁而上,把這小妓女揪住,像對付一條鱔魚一樣,把她蜷著的身體拉開,一刀砍掉她的腦袋。但那些刺客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人家不讓殺怎麼能殺呢──除此之外,刺客都是男人,對女人總要讓著一些。但要告訴她薛嵩怎樣了,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當然,他們也可以撒句謊,說:他們倆都被我們殺掉了;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怎麼能說慌呢。刺客頭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暫時不殺你。小妓女很高興,說道:謝謝!就放下腿,翻身坐了起來。當然,現在是殺掉她的大好時機,可以猛衝過去,把她一刀殺死。但那刺客頭子又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所以,他們就沒殺掉那個小妓女。

  2

  我該把和表弟吃飯的事做一了結。吃飯時他把手放在桌子上。這只右手很小,又肥又厚,靠近手掌的指節上長了一些毛。人家說,長這樣的手是有福的。這種福分表現在他戴的金戒指上:他有四根手指戴有又寬又厚的金戒指,我毫不懷疑戒指是真金的,只懷疑假如我們不來,他會不會把這些戒指全戴上──當小姐給他斟酒時,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著。飯後,我開始猶豫:既然我是表哥,是不是該我付帳……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掏出一張信用卡來。是VISA卡,卡上是美元。後來,我們走到馬路上,表弟和他太太要回王府飯店,我開始盤算他們該坐哪路車──要知道,路徑繁多,既可以乘地鐵,也可以乘電車、公共汽車、雙層巴士(特一路),假如不怕繞路的話,還可以乘市郊車。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攔住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票,大聲大氣地說:送我表哥表嫂到學院路。我對他的果決由衷佩服。回到家裡,我們並排坐在床上。我老婆也墮入了沉思之中。後來,她擁抱了我,在我耳畔說道:我只喜歡你。然後她涼涼的小手就向下搜索過來。

  那天夜裡,那個自稱是我老婆的女人在床上陳列她白色、修長的身軀。起初,是我環繞著這個身軀,後來則是這個身軀在環繞我。對於一位自己不瞭解的女士,只能說這麼多。我始終在猶豫之中,好像在下一局棋。她說,我只喜歡你。這就是說,她不喜歡我表弟。但是似乎存在著喜歡我表弟的可能性。也許,他們以前認識?或者我表弟追求過她?在這方面存在著無窮多種可能性。這麼多可能性馬上就把我繞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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