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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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只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裡,瞪大了雙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裡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只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裡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屍體蓋在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注地看著她。紅線想假作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way」來。現在只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面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麼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以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面頰,又和紅線短暫的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她推開,然後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儘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髮的懸掛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她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但已經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捨面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癡癡,他只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勃起過幾次。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髮,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臥相隨。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只把紅線當做朋友。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淒婉的神色。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裡。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鐘,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席來蓋了。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而我只是個小孩子,總得幹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滿說得過去。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 順便說說,上次殺掉自己的鄰居之後,紅線也曾回去過,發現在悶熱的林子裡,那個人的一切都變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對哆出來的眼珠子。那兩個東西離開了眼眶,東歪西倒地掛著,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樣子。其它的東西,包括原來鮮紅的腸子,都變得像土一樣,懸在空中,顯得很不結實。幾棵新竹穿過他的肚子,朝天上長著;還有幾隻捕鳥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內結了網。那地方有股很難聞的味兒。紅線閉著氣,在那裡呆了一會兒。後來,她覺得自己要憋死了,對自己表現出的善良感到滿意,就轉身離開了那地方。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面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面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裡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高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A。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面前。這時他嘴裡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麼只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臍也罷,要什麼只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咂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只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旁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慎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制人的身體,不如去控制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裡,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采來、在枕頭下風乾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裡面狀似殘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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