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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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此時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因為腳上有一具木枷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她獨自在院子裡,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裡。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裡。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紅線把果核丟掉。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面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的。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此時她們的乳房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目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後來,她的目光又專注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髮,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麼。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幹:磨起刀來。 新刀的樣子是這樣的:長方形,見棱見角,裝著木制的把,帶著鍛打時留下的黑色,刀口筆直。但這一把的樣子頗為不同,它有一點渾圓,像調色板一類的東西,刀口向下凹去,與新月相似。這是一把舊刀,總在石頭上磨,變得像紙一樣薄,也沒剩什麼鋼火。它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只要在砂石上蹭幾下,就變得飛快。不好處是鋒銳難以持久。紅線磨刀時,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劃了一下說:只砍一下,沒有問題。那女人點點頭說:噢;就把頭轉回去。紅線覺得她心神恍惚,並沒有明白。但她還要磨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點粗糙,割起來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細磨石來磨,直到刀口平滑無損;然後,紅線仔細端詳著幾乎看不到的刀口,想著:用這把刀殺人,對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涼爽;就像灑在皮膚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紅線要是知道這個名詞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她拿了這把刀走過來,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並讓爛銀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臉上,給她帶去一縷寒意,然後問道:喜歡嗎?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表示,說明這就是殺她的刀。紅線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時的暗淡,但馬上又明亮了過來。她也明確無誤地答道:喜歡。 紅線在苗寨裡住著時,那裡殺人。被殺者神情激動,面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麼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熱辣辣的尿,在這方面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她坐在那裡,面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一事缺少瞭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單沒有成功。按照現在的講法,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她什麼都沒做。直到薛嵩回來,好把她殺掉。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閒聊。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後的日子裡,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裡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熱辣辣的性欲,而且想撒尿。 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麼可講的。在林蔭裡,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臥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緊繃的弓弦也似。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臟的搏動從腔子裡沖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是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跡,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歎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裡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面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面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臺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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