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三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面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裡,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裡鑽來。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裡,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裡,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打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面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裡。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著。他只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遊飛走。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鐘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裡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麼。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扎眼。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後來,一切顏色都褪淨了,只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幹過重活,腰軟得很。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作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裡。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3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的開始了。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爺。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你是小賤人。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裡穿行,儘量不發出響聲。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裡。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克治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潛行。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裡有個坑。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下到一條溝裡。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鶿。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裡醒來,在灌木叢裡跋涉。鼻子裡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好像就說:請老爺悄聲。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掛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的疼痛。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一團團的霧氣北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起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著淺藍色的光,只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著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裡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適應。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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