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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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搶老婆的始末記載得異常的簡單明快:薛嵩身強力壯,膽大妄為;他在樹林裡遇上了紅線,後者正在射小鳥。他喜歡這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帶的小姑娘,馬上就把她搶走了。至於搶法,也是非常簡單:一手抓脖子,一手鉗腿,把她扛上了肩頭,就這樣扛走了。紅線盡力掙扎了一下,感覺好像是撞上了一堵牆:薛嵩的力氣大極了。紅線想道:既然落到了這樣的手裡,那就算了罷。她伏在薛嵩的肩頭不動;在林間陰冷的潮氣中,想著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對待。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上古單調的色彩使我入迷。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麼故事可寫。在我的調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所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麼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夥雇傭兵。後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那匹馬長了鬍子,那些兵也經常嘩變;薛嵩只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裡自由走動,同時也放鬆了軍紀,讓那些雇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用軍紀約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髮和眉毛因而特別黑。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並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後薛嵩在寨子裡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現某家竹樓前面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這些籬笆是或粗或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砂;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後,轉過身子,用手梳理頭髮。她把頭髮分作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乳房,轉向薛嵩,和他搭話。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雇傭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此時薛嵩只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裡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他繼續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裡面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最後他終於想到: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 有關薛嵩那匹長鬍子的馬,可以事先提到,這匹馬原來是白色的,後來逐漸變綠。這是因為它總在樹林裡吃草,身上長滿了青苔。後來,馬兒緊不住蚊蟲的叮咬,常到泥坑裡打滾,又變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樹葉子,吃出了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像產卵前的母蟈蟈,不像一匹馬。因為總在潮濕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開了。總在叢林中行走,需要有東西把眼前的枝條撥開,所以它也長出了犄角。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匹馬逐漸變成了一頭老水牛,而且也學會了「哞哞」地叫。在湘西,到處都是水牛,只要你看到一蓬茂盛的草木,裡面准有幾頭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頭是馬變的。這匹馬就此失蹤了。據說它原是一匹西域來的寶馬良駒,在馬市上值很多錢。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長安城裡的富戶,擅長跑馬,鬥蛐蛐,長著雪白的肉體;後來被曬得鬼一樣黑,擅長擔柴挑水,因為嚼起了檳榔,把滿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樣黑。鳳凰寨裡有不少這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是薛嵩變的。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當初發生的事是:薛嵩對鳳凰寨裡發生的變化──這變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搶一個老婆──雖然心生厭惡,但也無可奈何。 薛嵩准許自己的部下搶苗女為妻,後來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搶上一個就算是吃了虧。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為它標誌著薛嵩長大成人。在此之前,他是個紈絝子弟,不懂吃虧是件壞事。在此之後,他既然已經搶了一個女人,嘗到了甜頭,就不能再這樣說。事先他做了不少籌劃和準備工作,但是對這種強盜行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個人去的。對這件事,我感到激動,懷著一顆賊心,走進一片荒山,去獵取女人。這樣的故事怎不叫人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見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鐵礦石。也可以看到那些綠葉,鮮翠欲滴,就如蠟紙所做。我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膚色暗紅,長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面是漆黑的毛……但是別的就一點也想不出,還得看看以前是怎麼寫的。 過去有一天,薛嵩赤身裸體地騎在那匹長鬍子的光背馬上,肩上扛著那條渾鐵大槍,沿著紅土小路,走進山上的樹林。他在槍纓裡藏了一把竹篾條,準備用它來捆搶到的女人,藏的很是牢靠,誰也看不出來。遇上了苗族的男人,他就紅著臉對人家打招呼,此時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強盜,是個小偷。進山的道路不止一條,他走的是預先選好的一條,因為不少部落的人不分男女都有紋身,有些紋成藍熒熒,有些紋得黑糊糊,除此之外,有些寨子裡的小姑娘從小就嚼檳榔,把牙齒嚼得像木炭一樣。總而言之,這條選好的路避開了這些姑娘,因為假如是這樣的姑娘,就不如不搶。進山的路他倒是滿熟的。每次寨裡沒有糧食,他就帶人到寨裡來,用鹽巴換軍糧。以免別人貪污;但在路上常被人一棍子打暈,醒來以後只好獨自灰溜溜地回來。身為朝廷命官被人打了悶棍不甚光彩,只好不聲張;聽任手下人貪污。但若我是他,就一定會戴頂鋼盔。 走在這條路上,薛嵩遇到了不少苗族女人,有些太老,有些背著小孩子,都不是合適的贓物。一直走到苗寨邊上,他才遇到了紅線,這個女孩穿著一件蓑草的裙子,拿了一個彈弓在打小鳥。他打量了她半天,覺得這女孩長得滿漂亮,尤其喜歡她那兩條橄欖色的長腿,就決定了要搶她。薛嵩以前見過紅線,只覺得她是個尋常的小姑娘;這是因為當時他沒動搶的心。動了搶的心以後,看起人來就不一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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