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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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我的故事還有一種開始,這個開始寫在另一疊稿紙上。如前所述,香案上下堆了不少稿紙,假如寫的都是開始,就會把我徹底搞糊塗──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的山坡上安營紮寨。起初,他在山坡上挖掘壕溝,立起了柵欄,但是只過了一個雨季,壕溝就被泥沙淤平,變成了一道環形的窪地,柵欄也被白蟻吃掉了。那些栽在山坡上的樹幹乍看起來,除了被雨水淋得死氣沉沉,還是老樣子;仔細一看,就看出它半是樹,半是泥。碗口粗細的木頭用手一推就會折斷,和軍事上用的障礙相差很遠。因為白蟻藏在土裡看不見,所以薛嵩認定,這山坡上最可恨的東西是雨水。 旱季裡,薛嵩從遠處砍來竹子,要在壕溝上面搭棚子,讓它免遭雨水的襲擊,來解決壕溝淤平的問題。等他把架子搭好,去搜集芭蕉葉子,要給棚子上頂時,白蟻又把竹子吃掉了。薛嵩這才想到,山坡上最可惡的原來是白蟻。於是,他就扛起了鋤頭,要把山坡上所有上午白蟻窩都刨掉。這是個大受歡迎的決定,因為白蟻可以吃:成蟲可以吃,蛹可以吃,卵也可以吃。特別是白蟻的蟻后,是一種十全大補的東西,但是白蟻的窩卻被一層厚厚的硬土殼包著,很需要有人出力把它刨開。所以薛嵩扛著鋤頭在前面走,方圓三十裡之內的苗族小孩全趕來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他們都知道,漢族人不知道怎樣吃白蟻。而白蟻也動員起來,和薛嵩作鬥爭,鬥爭的武器是唾液。一分白蟻的唾液和十分土摻起來,就是很硬的土,一分唾液和三分土摻起來,就像是水泥,一分唾液摻一分土,就如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自然,假如純用唾液來築巢,那就像金剛石一樣的硬,薛嵩連皮都刨不動。但是這樣築巢,白蟻的哈喇子就不夠用了。 薛嵩用鋤頭刨蟻巢的外壁,白蟻在巢裡聽得清清楚楚,就拼命吐唾沫築牆;薛嵩的鋤頭聲越近,它們就越拼命地吐,簡直要把血都吐出來。所以薛嵩越刨,土就越硬;滿手都起了血泡。最後他自己住手不刨了。白蟻用自己的意志和唾液保住了蟻巢,而那些苗族孩子看到薛嵩是這樣的有始無終,都揀起地上的碎土塊來打他,打得他落荒而逃。等到第二天早上,薛嵩又出現在紅土坡上,扛著鋤頭,而那些苗族孩子又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這件事周而復始,好像永無休止。這件事的要點是:一個黑黝黝的人,扛著鋤頭在紅土山坡上奔走,搞不清他是被太陽曬黑的,還是被熱風吹黑的。他想把所有的白蟻巢都刨掉,但是一個都沒刨掉;還錛壞了很多鋤頭,打了很多血泡。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薛嵩自己都不知道。 我清楚地記得那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盛夏時節,土裡的砂礫閃著白光──其中有像粗鹽一樣的石英顆粒,也有像蟬翼碎片般的雲母。這種土壤像砂輪一樣,把鋤頭磨得雪亮。新鋤頭分量很重,很難使,越用越鋒利,分量也就越輕。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薄,最後在鋤頭把的頂端消失了。在烈日下揮鋤時,汗水醃著脖子,脖子像火雞一樣變得通紅。這是否說明我就是薛嵩?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在山坡上年復一年地忙碌,只留下了一些淺淺的土坑,還有一些被白蟻吃剩的半截柱子,雨季一到,這些柱子上長起了狗屎苔,越長越多,好像一些陸生的珊瑚。到雨季到來時,薛嵩急急忙忙地給自己搭了個小棚子來住,這種小棚子擋不住瓢潑大雨,所以裡面總是濕漉漉的,而且雨下得絲毫不比外面小。久而久之,他臉上長了青苔,身上長滿了黴斑,腿上得了風濕病,好像一棵沉在水底的死樹。旱季一到,這個地方沒有一棵樹,又熱得很,棚子裡比外面似乎一點都不見涼快;薛嵩呆在棚子裡,兩眼通紅,心情很壞。一陣風吹來,棚子立刻塌掉,因為支棚子的竹子已經被白蟻吃了,只剩下一層皮來冒充竹子。此時我們才知道,棚子裡比烈日下還是涼快一些。像這樣下去,薛嵩要麼在雨季裡黴掉,要麼在旱季裡被曬爆,這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 後來有人告訴薛嵩,白蟻什麼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溝邊上種了一些帶刺的植物,比方說,仙人章、霸王鞭之類,在柵欄所在之處載了幾棵母竹,引山上下來的水一灌,很快就是蔥蘢一片──寨裡寨外,到處是竹叢、灌木叢,底下溝渠縱橫。從此,薛嵩被解脫了在山坡上刨蟻巢的苦刑。他就這樣紮下了寨子,但他不像是大軍的營寨,倒像一片亞熱帶的迷宮。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的防禦力量並不弱,因為在草叢和灌木叢裡,有無數不請自來的螞蟻窩和土蜂窩,還有數目不詳的眼鏡蛇在其中出沒。除了豬崽子,誰也不敢鑽灌木叢。但是薛嵩有一顆裝滿軍事學術的腦袋,因為在「野戰築城」這一條目之下,出現了螞蟻、土蜂、甚至豬崽子這樣的字眼,薛嵩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既然已經墮落,再墮落一點也沒有關係。所以他准許自己搶苗女為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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