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綠毛水怪 >  上一頁    下一頁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在半天織起了沖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濛濛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我說:「我們好象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

  「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紮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作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了作狗,哪怕作一隻賴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作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裡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作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裡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裡談得上什麼詩人!」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聽著!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呆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的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象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呆呆的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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