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綠毛水怪 >  上一頁    下一頁


  「對對,我要買盒銀翹解毒丸。你知道松鶴年堂嗎?就在雙支郵局旁邊。咱們順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著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又想起了那個舊書店,約好以後去逛逛。又談起看過的書,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

  「當然了,最好的書是……」

  「最好的書是……」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裡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話吞了下去,噎了個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書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時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來,對我說:「陳輝,這不是松鶴年堂嗎?」我抬頭一看,說:「呀,我還得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呢,回來再買藥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後就說:「好,你去上車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揚揚手,走開了。我徑直往家走,什麼藥也沒有買。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們好象疏遠了。我們現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麼!我們現在想要親近,但是不由自主地親近不起來。很多話不能說,很多話不敢說。我再不能對她說:妖妖,你最好變成男的。她也不敢說:我家沒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說,收你當我弟弟。這些話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時侯說的蠢話一樣,甚至都怕想起來。可是想起那時侯我們那麼親密,又很難舍。我甚至有一個很沒有男子氣概的念頭。對了,妖妖說得真不錯,還不如我們永遠不長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課之後,又在那條街的拐角那兒等我,我也照舊尾隨她而去。她笑著問我:「你上哪兒呀?」我又編了個藉口:「我上商場買東西,順便上舊書店看看。你不想上舊書店看看嗎?」

  她二話沒說,跟我一起鑽進了舊書店。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溫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淨是些《南方來信》和《豔陽天》之類的是書。呵……欠!!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裡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裡撐場面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裡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裡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裡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藉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藉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的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颳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

  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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