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六


  我很高興在這一團混亂裡沒有摔掉鼻子,也沒有被老魯咬一口。有一天我從廠門口進來,老魯又朝我猛撲過來。我對這一套實在膩透了,就站住了不跑,準備揍她一頓,並且已經瞄準了她的鼻子,準備第一拳就打在那裡。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聲「徐師傅」,兜了一個大圈子繞過我,直撲我身後的徐師傅而去。像這樣的朝三暮四,實在叫人沒法適應。所以每個人死後都該留下一本回憶錄,讓別人知道他活著時是怎麼想的。比方說,假如老魯死在我之前,我就能從她的回憶錄裡知道她一會抓我,一會不抓我到底是為什麼。讓我自己猜可猜不出來。

  後來老魯再也不逮我了,卻經常纏住徐師傅說個沒完。從張家長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的天氣。老魯是個很大的廢話簍子,當領導的往往是這樣的。徐師傅被纏得頭疼,就一步步退進男廁所。而老魯卻一步步追進男廁所去。我們廠的廁所其實不能叫廁所,應該叫作「公共茅坑」,裡面一點遮攔都沒有,一覽無餘。見到他們兩位進來,原來蹲著的人連屎都顧不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來。

  黑格爾說過,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瞭解一個時代,一步步甚為重要。但是說到革命時期的事,瞭解是永遠談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發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說老魯把徐師傅攆進了男廁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瞭解。我說老魯原要捉我,發現我要打她就不敢捉,就近捉了徐師傅來下臺,你同樣不能瞭解。但你不會感到突兀。自從去逮徐師傅,老魯再沒有來找我的麻煩,但我的日子還是一點不好過。因為現在不是老魯,而是X海鷹要送我上學習班。對我來說,學習班就是學習班,不管誰送我進去都是一樣的。不管是老魯因為我畫了她的毛紮紮,還是因為X海鷹恨我不肯說她漂亮,反正我得到那裡去。那裡似乎是我命裡註定的歸宿。

  上大學本科時,我的統計教授說,你們這些人雖考上了大學,成績都不壞,但是學概率時十個人裡只能有一個學懂——雖然我也不忍心給你們不及格。他的意思是說,很多人都不會理解有隨機現象,只相信有天經地義。這一點他說得很對,但是我顯然是在那前十分之一以內。而X海鷹卻在那後十分之九之內。這是我們倆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其他如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只要做個變性手術就能變過來。只要X海鷹想道:我何時結巴何時不結巴,乃是個隨機現象,那她就不是X海鷹,而是王二;而只要我想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必有原因,王二在說我盤亮之前犯了前結巴也必有原因,一定要他說出來,那我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王二,而要認為我是X海鷹。當然,我屬￿這十分之一,她屬￿那十分之九,也純屬隨機,對於隨機現象不宜亂揣摸,否則會導致吃下月經紙燒成的灰。

  現在我回憶當年的事,多少也能找到一點因果的蛛絲馬跡:比方說,小時我見到一片紫色的天空和怪誕的景象,然後就開始想入非非;後來我餓得要死又沒有東西可吃,所以就更要想入非非。想入非非的人保持了童稚的狀態,所以連眼前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也答不上來。但是誰都不知道我六歲時為什麼天上是一片紫色,也不知為什麼後來我餓得要死。所以我長成這個樣子純屬隨機。

  作為一個學數學的學生,我對黑格爾的智力不大尊重。這不是出於狂妄,因為他不是,也不該是數學家學習的榜樣。當你一步步回溯一件過去的事時,當然會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但是假如你在一步步經歷一件當前的事,你就會對未來一無所知,頂多能當個事後諸葛亮,這一點在革命時期尤甚。假如黑格爾一步步活到了五七年,也絕不知為什麼自己會被打成右派,更不知道自己將來是瘠死在北大荒了呢,還是熬了下來。我一步步從七三年活到了七四年,到X海鷹問我她是否盤亮那一秒鐘前,還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會犯前結巴,假如我能知道,就會提前說道:「你盤亮」,以便了結此事;後來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進學習班,一直熬到了七四年底,所有的學習班都解散了,才算如釋重負。這說明一步步什麼用也不頂。就算是黑格爾本人,也不能避免得罪X海鷹。我倒贊成塞利納在那首詩裡的概括,雖然這姓塞的是個流氓和賣國賊。

  現在讓我回答X海鷹當年的問題,我就不僅能答出「盤亮」,還能答出「條直」(身材好)等等黑話。除此之外,還要說她charming,sexy等等。總而言之,說什麼都可以,一定要讓她滿意。X海鷹身材碩長,三圍標準,臉也挺甜,說過頭一點也不肉麻。除此之外,我的小命還在她手裡捏著哪。現在說她漂亮意味著她可以去當大公司的公關小姐,掙大錢,嫁大款。除此之外,如果到美國去,只要上男教授的課,永遠不會不及格;去考駕駛執照,不管車開得多糟都能通過。有這麼多好事,她聽了不會不高興。但是在革命時期裡,漂亮就意味著假如生在舊社會則一定會遭到地主老財的強姦,在越南打遊擊被美國鬼子逮住還要遭到輪奸。根據宣傳材料,階級敵人絕不是奸了就算,每次都是先奸後殺。所以漂亮的結果是要倒大黴,誰知道她喜歡不喜歡。

  在革命時期裡,漂亮不漂亮還會導出很複雜的倫理問題。首先,漂亮分為實際上漂亮和倫理上漂亮兩種。實際上指三圍和臉,倫理上指我們承認不承認。假如對方是反革命份子,不管三圍和臉如何,都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犯錯誤。因此就有:

  1:假設我們是革命的一方,對方是反革命的一方,不管她實際上怎麼樣,我們不能承認她漂亮,否則就是墮落。

  2:假設我們是反革命的一方,對方是革命的一方,只要對方實際上漂亮,我們就予承認,以便強姦她。

  其它的情況不必再講,僅從上述討論就可以知道,在漂亮這個論域裡,革命的一方很是吃虧,所以漂亮是個反革命的論域。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根據這些原理,我不敢質然說X海鷹漂亮。

  我把X海鷹得罪了之後,對她解釋過這些想法。她聽了說:你別瞎扯了。後來我又對她說:你到底想讓我說你漂亮還是不漂亮,應該事先告訴我。我的思想改造還沒有完成,這些事搞不太清。她聽了怒目圓睜,說道:我真想揍你一嘴巴!七四年春夏之交我把X海鷹得罪了的事就是這樣的。更準確的說,這是四月中旬的事。後來她就打發我去給她買炒疙瘩,我又想往她飯盒裡吐吐沫。但是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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