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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假如讓我畫受幫教的模樣,我就把自己畫成個拳頭的模樣。這個拳頭要畫成大拇指從中指與食指間伸出的模樣,這種拳在某些地方是個猥褻的手勢。但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意味。我小時候流行握這種拳頭打人,大家都認為這種拳頭打人最疼。在我旁邊畫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鷹。有關我,有一些地方還沒有說到。這就是我雖然有點壞,卻是蔫壞,換言之,起碼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級,尊敬領導,從來不頂撞。這大概是因為過去我爸爸脾氣壞,動不動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靦腆,從小學三年級到中學畢業,從來不和女同學講話。這些可以說明我在X海鷹面前為什麼會逆來順受。但是我挨了她那麼多的狗屁呲,也不會一點罪惡的念頭都沒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裡揪她的小辮子,打她的嘴巴,剝光她的衣服,強姦她。特別是她讓我去買炒疙瘩時,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還以為這樣幹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

  假如讓我畫出想強姦X海鷹的景象,我就畫一個黑白兩色的臉譜,在額頭上畫上一個太極圖。在臉譜背後的任何東西你都看不到。X海鷹一點也看不出我在想什麼,我也看不出她想幹什麼。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4

  七四年我在豆腐廠裡受幫教時,X海鷹問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後來她逮住我在她鋪上睡覺,那不過是個朝我發火的口實罷了。現在我承認,X海鷹當年很漂亮,但是現在這麼說已經於事無補。我記得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們倆在她的小屋裡,聊過了各種電影,聊過了我過去有一個情人,她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需要思想改造。後來就聊到有一種品質叫做聰明。你要知道,當時只承認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階級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很偉大。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素質了。可是我卻說,聰明人是有的。比方說漢尼拔,精通兵法;畢達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證法。修拉發明了點彩畫法,還有歐幾裡德——甭提他有多聰明了。在這個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區區在下一名。當時太年輕,還不大懂謙虛。她馬上問道:「我呢?」這時我犯了前結巴:挺——挺——挺聰明的!這一結巴,就顯得有點言不由衷。X海鷹有點不高興。我以為這是她活該,誰讓她把我嚇出了這個毛病。

  後來又聊起了一種品質,叫作漂亮。革命時期不准公開說漂亮,於是男孩子們發明了一套黑話,管臉漂亮叫盤亮(靚),管身材好叫條直。像這樣的術語還有好多。我講到一位中學同學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學走去,假裝稱讚她胸前的瓷質紀念章:你的盤很亮!那個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盤亮,盤亮!我們在一邊笑死了。說到這裡,X海鷹忽然冒出一句來:我呢?盤亮不亮?這時我只要答一句盤亮,就萬事皆無。不幸的是,當時我犯起了極嚴重的前結巴,一個字也不能講。過了這一晚,她就總對我板著臉,樣子很難看。

  我在十三歲時,感到自己正要變成一個濕被套,並且覺得自己已經臭不可聞。當時我每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東西。當時我雖然只有那一點歲數,但是男性器官早就發育了起來。夏天在家裡洗澡,也不知怎麼就被我妹妹瞄見了,她說:二哥像驢一樣!因此她挨了我媽一頓打,這使我很高興。從此到了飯桌上她總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眯縫著她那先天性的近視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來是二五眼),瞅著大人不在,就惡狠狠地說道:驢!其實用不著她說,我也知道自己已經很糟糕,因為晚上睡覺時它老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厲害,絲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答理你,由此還要想到舊社會地主老財強姦貧下中農。對於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嚴加掩飾,以免得罪人。從隱瞞自己是個濕被套和驢的方面來說,說自己不知道誰漂亮比較有利:這樣可以假裝是天閹之人,推得乾乾淨淨。這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是頭彩。我把X海鷹得罪了,與此多少有點關係。

  5

  X海鷹問過我愛看哪些書,我說最愛看紅寶書。她說別瞎扯,說真的。我說:說真的就是紅寶書。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對性夥伴在一起玩性遊戲時出的問題相同。假如受虐的一方叫道:疼!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興;因為遊戲要玩得逼真就得這樣。而真的覺得疼,受不了時,要另有約定。這約定很可能是說:不疼!所以千萬別按無約定時的字義來理解。X海鷹後來說:說假的,你最愛看什麼書。誰也不敢說愛看紅寶書是假的,所以我就說是:李維《羅馬史》、《伯羅奔尼薩戰爭史》、凱撒《高盧戰記》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學者,家裡有得是這種書,而且我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愛看這種書也不是故弄玄虛——我是在書裡看怎麼打仗。她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有人會去研究古人怎麼打仗。我也承認這種愛好有點怪誕。不管怎麼怪誕,這裡面不包含任何臭氣。怪誕總比臭氣要好。這件事說明我和X海鷹雖然同是中國人,仍然有語言方面的問題。我把她得罪了的事,與此又有點關係。

  現在我要承認,我在X海鷹面前時,心裡總是很緊張。有一句古話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到了革命時期,就是X海鷹治人,王二治於人。X海鷹中正彩,王二中負彩。她能弄懂革命不革命,還能弄懂唯物辨證法,而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我哪能達到她的思想水平。所以她問我盤亮不亮,誰知道她想聽真的還是想聽假的。

  X海鷹後來和我算總帳時,說我當時不但不肯承認她盤亮,而且面露詭異微笑。微笑就像痔瘡,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說是有就是有。但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微笑,卻要我來解釋。只可惜我當時沒看過金庸先生的力作《天龍八部》,否則可以解釋道:剛才有個星宿老怪躲在門外,朝我彈了一指「三笑消遙散」。三笑消遙散是金庸先生筆下最惡毒的毒藥,中在身上不但會把你毒死,還能讓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實在革命時期只要能叫人發笑就夠了,毒性純屬多餘。假如你想讓誰死的「慘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會上往他身上彈一點。只要能叫他笑一笑就夠了,三笑也是浪費。但是在我得罪X海鷹的過程中,那一笑是結尾,不是開始。在這一笑之前,我已經笑了很多回。這個故事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在革命時期裡大家總是哭喪著臉。

  革命時期是一座樹林子,走過時很容易迷失在裡面。這時候全憑自己來找方向,就如塞利納(Celine)這壞蛋杜撰的瑞士衛隊之歌裡說的:

  我們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長途旅行。仰望天空尋找方向,天際卻無引路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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