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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愛我前妻,這種愛從她給我打開手銬那時開始從未改變。所以我幾乎做到了平生不二色。我前妻也愛我,所以假如我被哪個女孩子勾引,一時糊塗犯了錯誤,我想她能原諒我。現在她還巴不得我犯這種錯誤,這說明我那種過於老實的天性已經有所改變。但事實上我是不能改變的。所以到了星期六下午,我著意地打扮了一下——修剪了鬍子,脫下黑茄克,換上一件黑西服上衣,打上黑領帶,帶上一束紙做的花(現在根本找不到鮮花),騎車到市府小區的北門外面等著。天冷得很,穿得又單薄,等了十分鐘,我就開始發抖。今天沒有風,好處是不太冷,壞處是天上開始落煙炱。這種東西落到領子上你千萬不要撣,而是要用氣把它吹開,否則就會沾到衣服上,用任何溶劑都洗不掉。因為它是柴油不完全燃燒形成的碳,既不溶於任何溶劑,化學性質又無比穩定。除了往頭上、領子上掉,它還會往毛孔和鼻孔裡鑽,使你咳出焦油似的黑痰。這種情景和我設計的蹩腳柴油機大有關係,所以使我兩眼發直,考慮如何讓它們不那麼蹩腳的問題。有一個辦法是在排氣孔附近放些粘蠅紙,把煙炱粘住,但是粘蠅紙太貴了。還有一個辦法是雇些農村孩子,手拿紗網,把煙炱都逮住。這樣是便宜,只是看起來有點古怪。就在這時,有人挽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手上的紙花搶了過去,把我手背都抓破了。這個女人又瘦又高,手比我的手還大,而且永遠不剪指甲,嗓音粗啞。雖然我不想抱怨,但是她讓我在寒風裡等了十五分鐘——這也太過分了。

  星期天我到堿場去看小孫和紅毛衣,帶去了我的百寶囊和大家捎的東西。一切都是老樣子——一望無際的大堿灘、小鐵道,還有人推的鐵礦車。他們倆在單獨一個地方,這也是老規矩。我們是政治犯、責任事故犯和刑事犯隔離。老遠我就看見他們倆了,紅毛衣在砸堿,小孫披著大衣蹲在地上。我一駛過去,他們倆就換了位置,紅毛衣在後面吆喝,小孫在前面揮著十字鎬。他腳上還帶著大鐵鐐,足有二十公斤。這說明他們倆是傻瓜,把規定、定額等等還當回事。你要知道,堿場的主要任務是折磨人,出多少堿無關緊要。不過一個星期,他們倆都瘦了,樣子慘得很,但偏說是很幸福,還說堿灘上空氣好——這就叫嘴硬。空氣好是好,西北風的風力也不小。堿場發的大衣裡全是再生毛,一點不擋風。我向他們是不是餓慘了。紅毛衣說餓點沒什麼。但是聽說我帶來了吃的東西,又非得馬上看看不可。後來我們在堿灘上野餐了一頓。我說小孫的鐐太重了,紅毛衣說都挑遍了,這是最輕的。於是我拿出一副假腳鐐來。這東西是鋁合金的,又輕又不磨腳,是技術部的無價寶——有一半人已經用過,另一半也會用到。我再三關照紅毛衣,可別叫別人偷走了。還有假鞭子假警棍,看上去像真的,打著又不疼。我建議她常在大庭廣眾下修理小孫,這樣顯得立場堅定(其實是一種性遊戲,但她現在體會不到)。還有一把手槍,和上級發的一模一樣,只是輕飄飄的,但是同樣的容易走火(這樣不露破綻),只是打不死人。這樣她就可以立場堅定地用手槍對準小孫的胸膛。我問他們晚上冷不冷。紅毛衣說兩個人不冷,小孫又說也不暖和。我說我帶的全是急用的東西,下禮拜小起會來在他們的木棚裡安上各種偷電的電器,那時家才有家的樣子。紅毛衣說:這兒是天堂嘛——不回去了。但我知道是過甚其辭。最後我給了小孫一大把特供的Condom——順便說說,特供是指帶有危險性,只有領導才能接觸的東西,比方說,丙烷氣打火機,只有領導用。我們用煤油打火機,打一百下才能打著。數盲用鋼刀子,我們用鐵刀子。但是Condom有什麼危險,實在難以理解——他趕緊紅著臉接過去。紅毛衣問明瞭是什麼,卻很大方地吻了我一下,說:謝謝老大哥雪裡送炭。然後把Condom都收了去,說道:我掌握。這些日子他們都用國產工具湊合。那種東西是再生橡膠制的,像半截澆花的管子,有人叫它皮靴,這是指其厚,但是當鞋穿稍嫌薄了點。又有人叫它「穿甲彈」,這是指其硬,打坦克又嫌稍軟。用以前要煮半小時,但是年輕人未必能等。假如他們不堪忍受,什麼都不用,紅毛衣就會懷孕。在堿場懷孕是一等一的醜聞,我作為老大哥,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現在我想到,Condom的危險一定在於其物理性能,太薄太軟,容易破;而穿甲彈就無這種危險。要不然就是因為戴上它感覺太好,使人喜歡多幹,故而有害于健康;穿甲彈也無這種危險。從數盲一方想問題,總是亂糟糟。能避免還是不要這樣想為好。

  我和我前妻在堿灘上服過兩年刑,也用過穿甲彈。我不願意這樣的事也發生在他們身上。這是因為我喜歡紅毛衣,做夢總夢見她的裸體。學美術的人在這方面最具想像力。當然,想是想,真正幹起來會有困難——就是和我前妻幹也有困難。看著那些鮮嫩的肌膚、緊湊的乳房,我就會想到我已經老了,這不是我該幹的事。非得面對老左那種又黑又皺的軀體,才會勃起如堅鐵。我前妻說我噁心,大概是指這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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