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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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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夫妻生活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據說數盲都是這樣進行的:看著女人的肉體,傻頭傻腦地說一句;「夫妻生活要重視呀」,然後流一點口水就開始幹了;一邊幹,一邊還要說些「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之類的中外格言。女方一致認為,在這種時候想要分出哪裡是肚皮哪裡是陽縣頗不容易。除此之外,那些中外格言全是老生常談。她們管這件事叫做「被肚皮拱了一下」。我的問題是沒有能拱人的肚皮,肚臍眼倒是凸出的,但是那一點東西太小了。我的骨頭架子很大,但是人太瘦了。我前妻的話不是認真說的,而是想挑逗我。據說尚不是數盲的人一想到未來,就會性欲勃發,而得了數盲症的人不管你說些什麼他都不勃發。誰都知道,我不會得數盲症,要是能得早得了。但我也不是那麼容易挑逗的——我已經四十八歲了。到了這個歲數,人不得不一本正經。 有關拿肚皮拱人的事,還有些補充的地方。我們都知道,在二十一世紀,最具危險性的是信息。做愛這件事,除了純生物的成分,就是交流些信息。愛撫之類全是墮落的信息,帶有危險性。中外格言則是些好的信息,但對勃發沒有助益。好在他們的肚子不管勃發不勃發,老是挺著的。 我前妻對我說,你又嚇壞了?因為這時說服工作(馬上就要談到,不是針對我的)也不管用了。自從要了一回汽油,我們就和好了,她天天都要來。這時候我們都赤身裸體,躺在我家的地毯上。我告訴她,我不再是年輕人了,不能要求得那麼多。事實卻不是這樣的。我想起了紅毛衣就魂不守舍。那個小姑娘清純俏麗,乳房緊湊,最主要的是傻乎乎的,一勾就能上手。從一個方面說,年輕人屬年輕人,不屬我。從另一個方面說,我覺得我是個傻瓜。像這樣的事決不能告訴我前妻,否則她會敲著我的腦袋說:送上門來的都不搞!你真是不可救藥了! 我不可救藥了,這一點領導上早就知道。主要的問題是誰是領導。一方面,領導是一些全禿頂或半禿頂的大肚子數盲,負責作報告和接見外賓,這些人誰都不知道我。另一方面,領導是一些女秘書,負責接電話、批計劃,這些人都知道我,因為每天都要打交道。今天早上我給省物資處搖電話,催問我們的鑄鐵和銅材,搖著了一個陌生的女秘書。我馬上自報家門:我是北戴河王二,眼看過年了,今年的鑄鐵怎麼還沒到?對方應聲答通:知道你!你是寂寞,是鄉愁,是憂鬱的老大哥……這就發生了一件常常發生的事,給上級機關打電話,必須忍受調戲。她說的那些鬼話和我的照片都登在這期的婦女雜誌上。假如你不順著她說幾句,以後永遠別想和她談鑄鐵問題。結果一扯就是一個半鐘頭,一直扯到「你還和老左好?真是不可救藥」。為了工作,不得不做點犧牲。我說:我正在考慮改變一下呢,告訴我你的三圍好嗎?電話就斷了。再搖也搖不通了,真叫人惱火。我原準備談完了三圍,就談鑄鐵哩。這是電話之一。另一個電話打給供應處,要繪圖紙。一通了對方馬上就說:上次告訴你的三圍,記住了嗎?你答:記住了——34、22、34。你是瑪麗蓮·夢露。快給我紙。這樣答是不行的,對方勃然大怒:怎麼?就這態度?紙沒了!你必須像接色情電話那樣哼哼著說:34啊啊22啊啊34,我的心肝夢露,你還記得我的事嗎?這樣就能得到合理的回答:記著呢。三箱子紙。你派某某來拿(某某是她的傍肩)。其實她對你一點意思也沒有,這種調戲是因為她在首長身邊工作,煩得要命,非說點帶危險性的話不可。最怕一通了電話,是個男聲:你哪裡?一整天就泡上了。你決不敢掛,否則他叫公安局追查。然後就從紙的問題講開去,咿咿啊啊說個不停。這叫做「拉電話粘上了」,只能打手勢叫人給你搬躺椅,躺下以後再叫人給你圍上毯子,最後打手勢叫他們把茶杯拿來,與此同時,嘴裡應著「是的是的」。所有的女秘書都是滿嘴胡說人道,因為在首長身邊工作可不容易叼,連女人都被逼得要發瘋。我前妻也瘋得很。說實在的,近二十年,我沒見過一個正常的人。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是星期六,後天就是星期天。有一句話最不該說,但我禁不住要把它說出來,我就是有這種毛病。星期六要去會老左。說出來以後,我前妻翻身就爬起來穿衣服,說道:你真讓我噁心!我趕緊把她的外套壓在身子底下,但她半裸著身子跳出屋子,扔下一句;留著你的外套,送給鼻涕蟲吧!然後外面就響起了汽車發動的聲音。她是開著市長的豐田轎車來的,我的小摩托追也追不上,所以我根本就沒去追。我只是躺在地毯上,和我前妻的外套以及無限的懊悔躺在一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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