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中國式離婚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兒子當當早就睡了。妻子小楓在等他。夜宵已經做好,雞湯小餛飩,撒了香菜末和胡椒粉,宋建平一氣吃了三大碗。一天未吃,這種連湯帶水的食物最合適。既能飽其肚腹,又不致撐著。吃完了,洗個熱水澡,從裡到外的舒服。大屋的房頂燈已熄了,檯燈柔柔,宋建平穿著浴衣往床邊走,全身筋骨酥鬆,只想一頭倒下,睡一個好覺。明天肯定輕鬆不了,明天是那兩個術後病人的關鍵,需嚴密觀察,及時處理可能出現的問題。外科醫生光手術漂亮不行,光手術漂亮那只是個開刀匠,如同鞋匠、木匠、縫衣匠。人體是一個大化學體,術後的觀察處理非常重要。手術成功才只是一半的成功。

  這時,他看到了在床頭櫃上等著他的那碗棕褐色的中藥。

  早一碗,晚一碗,雷打不動。

  那中草藥累計起來,得有一麻袋了。

  若在平時,他就忍了。明知沒用,讓喝就喝,可是今天,他不想喝。首先是剛剛吃下三大碗餛飩,肚子沒空;再者,每晚睡前喝下去這麼一大碗液體,夜裡就得起來撒一次尿。他睡眠本來就不太好,一起夜,半天睡不著,這一陣子就為睡不好覺他已然憔悴了不少。跟林小楓商量是否不喝,或停一段再喝,林小楓不答應。說是要抓主要矛盾,又說治病貴在堅持,還說她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他,ED只是一個症狀,反映的是整個機體的問題。應該說,她說得都有道理,可是今天他太累了,太想好好睡一覺了,加上還有肚脹,於是假裝沒看見那藥,脫浴衣,換睡衣,上床,鑽被窩,就想躺下——

  "把藥喝了。"語氣是溫柔的,態度是堅決的。

  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靜一想,得喝。因為喝與不喝的結果是一樣的。喝了,難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沒完沒了地掰扯,還是睡不好。她還會因此不高興;鬧不好,還會吵著兒子。於是,喝,捏著鼻子屏息靜氣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去。結果那天夜裡,中藥湯加上雞湯,宋建平起了兩次夜。第二次起來後再就睡不著了,大睜著兩眼躺在暗夜裡——

  熬。聽著身邊妻子均勻的鼻息,兒子那屋的悄無聲息,暗暗自嘲:罷罷罷,苦了我一個,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借光看表,剛剛過五點,再睡無論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隨便摸了本書,去了廚房。在從臥室到廚房幾步的路裡,他腦子裡想的是,得趕緊買房了,再這樣近距離地廝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當天終於亮起來的時候,當林小楓起來張羅早點、張羅當當起床上學的時候,宋建平疲憊地看著蓬著頭趿拉著鞋忙這忙那的妻子,心裡頭是一片無望無際的蒼涼……

  劉東北輾轉難眠,於難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確切說,是想起了他的ED。看來這世上還真的是沒有絕對的好與壞。ED好不好?不好。但是當一個男人有需要而無法滿足的時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沒飯可吃的時候,食欲旺盛比沒有食欲會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邊,已睡著了。她的鼻息,她的體香,她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光滑潔白的面孔,對他無一不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要擱從前,他才不會管她睡沒睡呢。不管她正在幹什麼,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夠要得到。有時娟子也會抵抗,但是只要他加大力度,她就會屈服。不是屈服于他的武力,而是屈服於他的意志。他要她的意志對她是一種撩撥,一種刺激,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事實上在這類女孩兒的意識深處有著一種她對外人絕不會承認的意識:她喜歡男性的強迫和征服。

  但是現在,他不能動她。她懷孕了。從知道了她懷孕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動過她,至今,已然兩月有餘。實在熬不住時也曾經"自慰",事過之後不僅沒有滿足感相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這麼做實在是對生活、對生命的浪費和褻瀆!

  娟子卻一點都不體諒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塊兒睡。這個睡是睡覺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個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應很重,很難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關心呵護的時候,因而他一說要跟她分開睡她就生氣,說他一點都不愛她,他愛的只是和她幹那事。這邏輯完全沒有道理卻又讓他無以反駁。這種認識上的差距實際上是性別的差異,性別的差異不可逆轉。

  娟子動了動,在睡夢中把一條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壓住了他的小腹。他頓時全身一陣燥熱,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了再說。但是不行,不能。他愛她愛她肚子裡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為自己的欲望就置她們的利害於不顧。曾試著抽出身來,怕驚醒她,沒敢使勁,抽不出來。索性不動,直挺挺躺在那裡,等待燥熱過去。

  忽然間就想起了陳華。陳華是他初中時期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課老師的老師,本身就具有了雙重的權威性,加上那陳華本人又厲害,全方位的厲害:教學水平厲害,脾氣厲害,乒乓球、羽毛球、籃球、足球無一不厲害,用今天孩子們的詞說就是,"罩得住"。班裡同學、尤其男同學,對他無不懼怕。背後一口一個陳華的叫,牛氣哄哄;當面,恨不能一口叫出倆老師來,一個賽一個的乖。沒辦法,不服不行啊,誰叫人家比咱厲害呢?那時他們正在青春期,有著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徵。服誰,口服心服;不服誰,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個既沒能耐又裝腔作勢的化學老師,就是生生被他們給擠走的。

  青春期的發育當然不光是心理。那時他們常常會為生理上的發育好奇,苦惱,具體說,性發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為最後最關鍵的那一瞬究竟應該怎麼做而焦慮。曾問過娟子,她們女孩兒當年是不是也是這樣。娟子會說根本就不,她們那時很少或說根本就不談性,說女生根本就不會像男生那樣下流。

  曾經劉東北不信,但又想都這個年齡這種關係了,她又何必要為十幾年前的另一個女孩兒裝純潔呢?就是說娟子說的是真的。一度這巨大差異很令劉東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個中原委:在性的問題上,造物主將"主動"的責任——抑或說,將人類繁衍的重任——交給了男性。主動光有欲望不行,還要有——權且說是——技術。女性既是被動一方,只需被動接受即可,這就難怪那些女孩兒不苦惱不焦慮了,還好意思沉著個臉指責他們下流,根本就是沒有責任心嘛,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拿著愚昧當光榮。

  苦惱的不光是心理,還有生理。那部位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就突然"起來"了。在某些情況下,比如正在聽課或者正在吃飯,它起來也就起來了,它總有累的時候,有恢復常態的時候。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它不合時宜地"起來"就會給它主人帶來很大痛苦。比如說,正上體育課,正跑一千米,它"起來"的一個直接惡果就是,要與相對變瘦了的短褲正面摩擦,那時恰恰又是它最嬌嫩的時候,而體育老師如一頭威猛無情的德國牧羊犬在一旁虎視眈眈,你還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相互說起來,都有過次數不同的這種痛苦經歷,又都對"它"無可奈何,後來,不知是誰,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中間流傳開了這樣一種說法:"它"起來的時候,就想陳華。只要想陳華,保證"它"想起也起不來了。

  有一次,他路過一個中學,隔著鐵藝圍欄,看到一幫穿著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長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面帶微笑,心想,不知他們有沒有一個"陳華"。中學時期,十四

  五歲的男孩子若有一個能罩得住他們的"陳華",是幸運的事。想到這裡,劉東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熱消退了,身心平靜了。

  他感到了睡意。輕輕將身體從娟子腿下一點點挪出,起身,抱上枕頭被子,預備向客廳去,去長沙發上睡。誰料這時,娟子習慣地伸出了一條胳膊去摸索他,他趕緊歸位——她只要摸不到他就會一下子醒來——娟子摸到了他,滿意地歎息一聲,睡意蒙朧地要求"摟著我"。劉東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滿意。"摟緊一點",她又說。他歎了口氣,知道這個樣子下去他會根本睡不成覺。於是,小聲用商量的口吻說:"娟兒,娟兒?我還是去客廳沙發上睡吧。……這樣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個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兒,你得講講道理。你看咱倆,男的年輕,女的美麗,睡在一張床上,又不能在一起,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應。她已抱著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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