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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何建國決定再請小西回家。這個決定,是那天晚上和顧小航吃飯後作出的。由顧小航口中他得知,顧家沒給他哥安排好不是不想安排,而確實有他們的難處,也就是說,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誤會小西了。夜裡一個人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冷靜反省,再次想到了那個不為他掌握、預知的未來,下決心請小西回來。否則,心有不安。先是給小西打了個電話。小西卻說還是讓你哥哥回去住吧,好歹過了這一段冬春交替的季節;她在北京又不是沒有地兒住,只要她明白了他的心就好,正如他明白了她的心一樣。看態度不像是賭氣,很真誠,讓他不明白這變化是為了什麼。

  變化的直接原因是,何建國電話打來時小西剛剛從婦產醫院出來,正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心境之下。

  小西之所以不想去媽媽醫院而去婦產醫院,是因為媽媽醫院的人認識她,她怕他們為了安慰她而瞞她。受簡佳那天跟她說的話的提醒,她決定去婦產醫院查。事先打電話預約,掛了一百元的專家號——這程序也是從簡佳那裡聽來的,而簡佳是從何建國那裡聽來的。拿著專家號向專家診室走,小西心裡頭充滿了辛辣的自嘲和淒涼。按說,妻子有了病,丈夫應當積極陪她一塊兒來才是,他們倆卻是以這樣的一種就診方式。而且,丈夫替妻子看病不是為了妻子,是為了決定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那天聽了簡佳推心置腹的忠告後,這念頭便深深紮在了小西的心上,如一根刺,不能動,動就疼。她便按下不動,極力站在何建國的角度替何建國想:他是農村出來的,農村有農村的文化傳統,根深蒂固。無後在農村是頭等大事,而何建國對父母的孝順從客觀上說,也是優點。……長達七八年的婚姻生活已然使小西成熟了不少。年輕時對愛情的要求是,純粹如蒸餾水般,不能含一點兒雜質。現在想想,哪裡可能?所有愛情,無一不是各種內外在條件平衡之後的結果。就說何建國,如果他現在成了一民工,一月幾百塊錢不到一千,天天一身臭汗——何建成身上就有那味,只要他一進家,滿家都是那味——她還能愛他嗎?肯定不能。自己是俗人,就不能要求別人是聖人。

  專家的態度令她失望。她希望從專家那裡得到的是「是」或「否」,而後決定她走還是留。專家卻不說是或否,最後被她問急了也是纏煩了——幸虧掛的是一百塊錢的特需專家號,若是掛十四塊錢的普通專家號,她根本就沒有問專家這麼多問題的時間——告訴她,醫生,越是好的醫生,就越不可能跟你說「是」或「否」。她若是想找那種滿口肯定答覆甚至包治百病的,可以去街上的小廣告看看。

  從婦產醫院出來,小西心裡一片茫然。何建國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態度誠懇地請她回家,並且就他哥哥的工作安排一事感謝並道歉。很客氣,很理智。也許,他跟她一樣,也在婚姻中變得成熟了。於是她以同樣態度跟他說了上述的那番話。其實她住在爸媽家沒什麼不好,從條件上說,比自己家裡還要好些,至少有食堂,不想做的時候,還可以打飯。她不願在爸媽家住只是個心理問題,覺著自己不被丈夫重視。現在既然雙方就這個問題談開了,就是說,心理問題解決了,就實事求是地怎麼對大家都有利怎麼來好了。

  回到家裡,沒想到何建國在家裡等她,正跟爸爸聊得火熱。見小西回來,小西爸馬上說小西你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回去吧,建國工作這麼忙,還親自跑來接你。何建國沒說話,只是笑著點頭,證實並加強著小西爸所言。此舉令小西意外而感動。他現在很忙她是知道的,據說現在上公司裡找他,都得提前預約,不預約別想見得到他,比她媽媽在醫院裡的譜兒都大。小西就問他她回去了他哥哥怎麼辦?何建國不說他哥怎麼辦,只說希望小西回家,小西爸也在一邊勸她。小西深深噓口氣,進屋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這次跟何建國鬧得比較大,比較久,帶回來的東西比較多,收拾起來比較麻煩。收拾了一半,到打飯時間了,於是放下手裡的事情,去廚房拿飯盒打飯。何建國要下廚做飯來著,小西爸說什麼也不讓,完全不像從前,何建國進門挽挽袖子就下廚全家人都覺著自然而然。小西不無心酸,想,由於她沒處理好這個關係,家裡人、包括最喜歡何建國的爸爸,跟何建國都有些生分了。

  顧小航的公司老闆因不能在短期內找到人替代顧小航於是請顧小航回公司繼續工作,顧小航當然樂得就坡下驢了。而顧小西也因何建國主動參加她父親新書的發佈會大為感動。兩人的感情又接近了一步,忘記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偏偏這時,何建國的爹又打來了電話。一聽到何建國的爹打來電話,顧小西就立刻高度警惕,她不知道何建國的爹又有什麼事情來麻煩他們。何建國接完電話後她問他爹什麼事,何建國說沒什麼大事,而後說他有點兒事不能在家吃飯了先走了。就走了。

  何建國之所以沒對小西說爹在電話裡說的事,是想自己把這事處理了,不想讓小西生厭,不想讓他們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關係再次緊張。他去工地找哥哥。爹來電話說,嫂子的爺爺過世,她爺爺家希望孫輩們都能回去看看。包括小西。何建國覺著這事讓小西回去有一點兒說不過去,就想先來跟他哥商量一下,先打通哥哥這關。本能覺著,哥哥這一關好過,哥哥同意了,再讓哥哥去做嫂子做家人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沒想到哥哥卻說:「你嫂子跟她爺爺感情很好,老人走了,哭喪是孫輩的責任。……我知道這事沒啥大意思,可他們重視。讓小西遷就這一回不行?」

  何建國極力說服:「哥,他們城裡人在人情方面很淡的,基本上都是關起門來朝天過。有些道理想跟他們說通,讓他們理解,非常困難……」

  何建成顯然明白這點,揮揮手:「不用她理解啥,只請她幫個忙。你嫂子很不容易,雖說文化不高,但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一般的事,她不開口。但凡她開了口,在她,就是大事。……你看我來北京,她一個人在家裡,伺候完了老的伺候小的,炕上炕下家裡地裡,啥時候聽她抱怨過一句?所以這回,我想儘量滿足她的要求。」

  「哥,你看咱能不能花錢雇個哭喪婆,替一下小西?錢我來出!」

  何建成擺手,歎道:「建國,這不是一個錢的事。……叫小西回去是為啥?為她有身份,能讓你嫂子覺著臉上有光。你嫂子為了照顧咱爹媽和孩子,自己的爺爺走,都不在身邊,這件事讓她心裡頭很不好受!」

  哥哥的態度使何建國下定了決心:「行,我跟小西說!請幾天假跑一趟,算不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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