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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人是三編室主任,那個中年美婦,進來後目光錐子般紮她們兩個一下,卻什麼都不問,拉開擋板,進去,複關上,片刻後,擋板後傳出稀裡嘩啦的如廁聲,令正和簡佳向外走的顧小西「哇」的又吐將起來,嚇得美婦主任隔著擋板「噢」一聲尖叫……

  何建國手機響時他們辦公室的電話剛剛放下,此前一直占線,否則顧小西不會把電話打到手機上來。這也是他們長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機不打手機。不該花的錢不花。

  剛才一直占著公家電話的是青年小王。現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質真好,竟能在一屋子萬馬奔騰的電腦鍵盤聲中,堅持將私人電話打了三十八分鐘之久。隨著時間一分鐘一分鐘推移,何建國臉越拉越長,空格鍵回車鍵敲得咣咣作響。他們正在為銀行開發一個應用軟件,時間很緊,任務很重,何建國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組長。小青年在電話裡與女朋友商量情人節事宜,最後的決定是晚上去奧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電話後有人問他那套餐多少錢,答九百九十九,引來了一片驚呼:九百九十九,吃什麼,吃活人哪?!……誰都沒注意或沒在意組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不能怪大夥拿豆包不當乾糧,組長這一向以來的臉色就沒有好過,令人很難察覺出此時彼時的分別——終於,何建國忍無可忍,抓起手邊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後一推,用力過猛,與後面的電腦桌相撞,發出「咣」的巨響,屋裡這才一下子靜了下來。何建國在靜寂中沉著臉去飲水機處接水,小青年不識趣,湊過來討好:「頭兒,你們今天晚上去哪兒?」

  「回家。」

  「今天是情人節!」

  「我只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點頭,「已經上鉤的魚了,何必再喂魚餌。」

  「還說!還不快去幹活!」何建國一聲斷喝,用勁之大,震得手中杯子裡的水潑灑一褲子一鞋。

  小青年詫異地看何建國一眼,抽身走開,心裡頭的疑惑多過不滿:組長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著張驢臉,動不動就火。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從前他待人和藹可親著呢。

  何建國這種狀況持續一年了,打從去年顧小西流產後開始。最初是為了那個早夭的兒子,後來是為了顧小西的懷孕不果——背地裡他去醫院做過檢查,醫生說他沒有問題。他沒問題那就是顧小西有問題,顧小西若有問題責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節前父親主動打電話來叫他們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麼意思,孫子沒了兒子兒媳就不能進家了?顧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們家就不容她了?他們家要是不容她,他怎麼辦?固然,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僅有愛情的婚姻是不現實的婚姻。年是在顧小西家過的,一個年過下來,何建國本來不好的心情益發惡劣。須知這個時候,顧小西家人若能對他表現出足夠的喜愛、包容,給他力量,他會有勇氣將他和顧小西的婚姻進行到底,但他們令他失望了。

  顧小西家四口人。父親顧子川,大學中文系的退休教授。母親呂姝,某大醫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顧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節七天假,何建國在這個家幹了一星期的活兒,比上班還累。累不怕,農村長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裡甜就好。他關鍵就是心裡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這七天與小西家人的朝夕相處裡,他感受到的只有苦澀。什麼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什麼老丈杆子給姑爺燙酒對飲張羅飯菜,統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他們對他,是一成不變的不遠不近不溫不火。顧小西對此肯定有感覺,否則她不會有意無意替她爸媽找補,什麼知識分子都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距離產生美……不管她說什麼,何建國只淡淡笑笑什麼也不說。他不是沒見過知識分子,進一步說,不是沒見過小西爸媽怎麼對待別人,再說具體點兒,不是沒見過他們怎麼對待顧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兩副嘴臉,親切熱情溢於言表。女孩兒給小西媽剝個橘子,都會被挖掘總結出數條深刻的背景優點:家風好,有家教,人情練達,大家閨秀。全然不同於何建國,不論在顧小西家幹什麼活兒怎麼幹,似乎都是該著的——同樣身份兩個標準。為什麼?因為何建國父母是沂蒙山區的農民,女孩兒父母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這些話何建國藏在心裡沒跟任何人說,包括顧小西。說了沒用的話他從來不說。況且,不僅沒用還會有副作用,會被人指責為「自卑」。農村孩子進城,即使不自卑也會被強行貼上這一標簽。只要被貼上這麼一個標簽,那麼無論你憤怒還是憂傷,都不是別人的錯,都是你自己過於敏感的錯,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環境。剛到北京,剛上大學,他就深切感受到了這環境的嚴峻。比如,宿舍裡一丟了什麼東西,就必定是農村學生偷的。為這個,一個農村女生被逼得自殺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掙錢學跆拳道,背後說他他不管,只要誰敢當面說,試試?從學校畢業到走上社會,近十年了,何建國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抱定了兩條原則:一、面對;二、沉默。要說人情練達,這才是。剝個橘子就人情練達了?笑話。

  在顧家過年的七天裡,一日三餐,衛生清掃,採買購物,迎來送往,全何建國一人忙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裡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著,但,小的應該伸把手吧——不是指顧小西,顧小西幹多幹少何建國不計較,去年春節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現及帶來的後果令他沒齒不忘——他指的是她那個弟弟。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什麼什麼不幹,天天睡起來就吃吃完就走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理所當然,更過分的是他爹他媽,居然也就由著兒子不問不管。他們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忙這忙那活兒到人到。不就七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七天給了顧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飯時,功虧一簣。

  本來一切都好。由於想到是在這個家過這個年的最後一頓飯了,何建國還特地把菜整得豐富一些,甜軟的,清淡的,湯汁濃稠的,考慮照顧到了這家人每個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給自己這七天的辛苦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或醒目的驚嘆號。

  事端皆起于顧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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