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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小傢伙步子蹣跚地向姜學成走來,走到他跟前時站住,仰起了臉:「媽媽沒有了。」他說。

  一開始,姜學成甚至沒有搞清聲音發自哪裡,他低下頭去,才發現了面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小傢伙。

  「媽媽沒有了。」小男孩兒重複了一句。

  姜學成受寵若驚,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兒柔若無骨的小胖手:「是嗎!……沒關係,媽媽會有的……」

  「泡泡!「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男孩兒立刻掙開姜學成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個年輕女人跑去。姜學成依然保持著半田姿勢,癡癡地看著:男孩兒跑到媽媽跟前,他媽媽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摟住了媽媽的脖子,咿咿呀呀地說著一種只有他媽媽才能懂的語言……母子倆消失了,姜學成才站起來,他腿腳都麻了,差點一頭原地栽倒。回到家裡,把最後一盤萊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擺好了,仍不見妻子回來。家裡到處是死一般的靜寂,姜學成從餐桌旁站起,走到客廳,拿起電話,裡面傳出「嗡——」的長聲,電話及電路完好。他放下電話,又拿了起來,就這麼拿著,直到話筒在手心裡變得濕熱,裡面的「嗡」聲變成「嘟嘟」的忙音。

  他記住了她所有的電話號碼,病人病歷首頁就有」親屬聯繫電話」一欄。

  妻子回來得比平時還晚,回來後要先沐浴、等她沐浴完畢,二人才開始吃晚飯。吃完飯,收拾完了,她看電視,他看書。她看電視時,長篇連續劇短篇連續劇不厭其粗,歌舞晚會綜藝節目不厭其濫,如果能有一個「最寬容電視觀眾獎」,她應是一等獎得主。完後,夫妻一起上床睡覺。

  終於等到妻子睡著了,姜學成從她懷裡抽出自己汗濕了的胳膊。她睡覺一定要有他在身邊,並且一定要摟著他的胳膊,否則就睡不著,或者說,不睡。

  萎學成光著腳來到客廳,打開檯燈,又光著腳走了幾處,拿來了幾樣東西,在檯燈下坐下,取出針,紉上線,他要給自己的外套釘扣子。扣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裡,用一張小小的白紙包著。

  姜學成取出後打開,扣子靜靜地呈現在眼前,光滑、晶瑩。

  姜學成在燈下為自己釘扣子的修長手指靈活、擁熟。

  那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但他沒有打電話。他想說的事情,不是幾個電話能夠說情的。

  曉雪帶丁丁回家時,姜學成正等在家門口,他給丁丁帶來了玩具、水果,身上穿著那件扣子釘好了的外套。他說他來看看丁丁。曉雪請他進去,客氣地留他吃飯。他同意了。她心裡覺著挺彆扭的,也挺是負擔,她現在對任何事兒都沒有情緒。曉雪到處找蔥,最後才發現蔥就在案板上。她把蔥花切好,再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著漸成一堆,她碼碼好,又切絲兒。做了這麼多年飯,曉雪始終沒能掌握那種專業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論切片兒還是切絲兒,她一律要一下一下地來。

  「不要弄太複雜了。」姜學成不知何時來到了廚房門口。曉雪猝不及防,差點切著手指頭。姜學成走進來:「我來。」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電視去。」

  姜學成不由分說拿過了曉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細。曉雪大為意外,姜學成感覺到了,頭也不抬地說:「我們家我做飯。」

  「她……比你還忙?」

  「這麼說也可以。」姜學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絲用手持下,片刻,廚房裡又響起了均勻的「嚓嚓」聲。

  曉雪沒話找話地說:「都說真正的好廚師是男的,看來果然不錯。」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廚師,也希望家中能有一個為他做飯的妻子。」

  「當然,那當然……」

  正在曉雪斟酌詞句時,姜學成又說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曉雪臉沉了下來,拿過姜學成手中的菜刀說:「姜醫生,你去客廳坐吧。」表情客氣而冷淡。

  「曉雪,你這樣硬撐著對誰有好處呢?」他怎麼可以這樣直截了當?憑什麼?曉雪感到了屈辱。

  「曉雪,你有選擇幸福的權利。」他像是抱定了決心。鐘銳背著她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待別的女人的?曉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惡意的念頭:「你來這兒,你妻子知道不知道?」姜學成搖搖頭,又說:「我不愛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裡了嗎?」

  「我給她留了張條兒。」

  「說你有工作?」姜學成默認了。

  曉雪辛酸地笑了:這就是男人們。

  第二天,姜學成又來了。敲門聲輕輕響起來的時候,丁丁已經睡了,曉雪剛洗完衣服。

  「誰?」

  「姜學成。」

  曉雪猶豫了一下,開了門。

  「對不起,又來打攪……我想,把話說完。」

  沉默片刻,曉雪讓開身子,讓姜學成進來,「你先坐,我把衣服晾上。」

  「我幫你。」

  姜學成隨曉雪來到涼臺。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夜,月明星疏,高層建築下,公路上的車燈像一串串流動的彩燈。幾件衣服很快就晾好了,曉雪欲回屋,姜學成攔住了她,說:「在這待會兒,好麼?」曉雪雙肘支在粗糙的水泥圍欄檯面上,看著遠方。遠方,人間燈火與天上星光打成了一片。姜學成與她並肩而立。

  「……她是個愛趕時髦的人。精神上不自信的人大多如此,但她表現出的,卻是傲慢,非常傲慢。就說小保姆,她媽媽家不知請過多少個了,最後一個一個月前走的,叫她給罵走了的。她不懂得該怎麼用人,只好一味地粗暴霸道,她認為這就是對待下人的態度。她認為自已是貴族。不錯,她父親現在是一個官,但是,要想改變一個人的遺傳,得經過多少代的淘洗?她父親還好。是怎麼著就怎麼著,不像她。比方老頭子愛吃豬大腸,尤其愛吃那種沒洗乾淨的豬大腸,拿回家切切用油用蔥花一炒,臭上加香,一吃能吃大半斤下去。愛吃就吃嘛,倒不失樸實可愛。她不一樣,她既無法改變自己的遺傳,又沾染了現代社會的虛榮,弄得越發失去了自己……」

  「她長得怎麼樣?」

  姜學成迎著她的目光:「非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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