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經過一段不堪回首、千辛萬苦的突擊努力,海辰總算考上了一所比較滿意的中學,但由於離家太遠需要住校。我本發誓不讓海辰寄宿,再麻煩,在他沒長大之前也要把他帶在身邊。我是寄宿過來的,深知寄宿對小孩子是怎樣的痛苦。上小學我有一次高燒,仍堅持做操,勞動,上課,包括體育課,燒再高,沒事人兒一樣。就因為那時已經星期四了,星期六就可以回家了,如果讓人知道發燒就得住隔離室,就不能回家,結果星期六剛一進家門就暈了過去,一個小孩子因為想家產生出的意志力足可以與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相媲美。那次我的體溫是四十二度,本就是一個普通的急性扁桃體炎,由於延誤治療發展成了風濕性關節炎。父母始終不知道為什麼會成了這樣,因我始終沒對他們說過,憑著孩子的本能我知道他們不會原諒我。他們會認為,一個星期不回家算得了什麼?我卻認為,風濕性關節炎算得了什麼?小孩和大人的價值觀常常是非常不同的。但現在我卻不得不違背誓言送海辰寄宿,孩子是我的,還是社會的,從這次「小升初」白熱化的競爭中我已窺到了一個中國兒童要想成材所必須經歷的種種煉獄般的磨難。曾寄希望於海辰是個天才,天才可以違反常規,為此還特地帶他去做了一次智商心理測試,測試結果,他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兒童,而且,「主流興趣不明顯」,就是說,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有什麼特殊才能可以使他無視當今現行的教育制度而同時又擁有一個較好的前程。他必須老老實實走讀書、應試這條路,考中學,考大學,否則,謀生都成問題。因而當海辰因不願住宿想放棄那所好不容易才勉強考上的好學校時,我發火了,一口氣數落了他半個鐘頭,最後的結束語是:「我不管了,將來看大門還是拾破爛兒,隨便你!」也是人在江湖。幸而海辰是男孩兒,十二歲了,比我當初堅強多了也成熟多了,對於寄宿生活比較快地就適應了,我如釋重負。

  我又是單身了。

  晚飯後,去公園散步,一個人。走得累了,就揀條面向湖水的長椅上坐下,不論坐多久,再不會有人打擾——已然過了能讓人誤解的年齡。我還在公園裡開闢了一個「我的」地方,一小塊位於颯颯竹林中的空地,青石板地,圍有一圈矮矮的竹柵欄,由於沒設長椅而少有人去,否則,這應是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深幽,隱蔽,美麗。我每天去那裡做操,廣播體操,還是在海島時學的,新的我不會,來北京後再沒有集體做廣播體操的機會。做一遍五分鐘,我做三遍,然後就去散步,圍著公園的主湖走三圈,全套程序下來,一個半小時;回家後洗個澡,上床看看書,身心舒服,睡眠也因此好些了,人也胖了一點。有一天晚上,當我又懷著赴約會般的心情向「我的」地方趕去的時候,發現有一對戀人正站在我通常做操的地方緊緊相擁著接吻。我的頭一個念頭是:這個地方是我的。第二個念頭是想告訴他們,旁邊不遠處有一個更隱蔽的地方,還可以坐著。當然所有的念頭都只能是念頭,因為這個公園裡根本就沒有什麼「我的」地方,誰都沒有。我只能反身沿著來時的甬道離開,心裡頭說不出的難過,好像被誰給拋棄了。

  妹妹送給我了一個精緻的小半導體,能收立體聲,說是讓我散步的時候帶著,否則天天一個人一走一個半小時,悶也悶死了。那半導體至今原封原裝地放著沒打開過,我不需要。誰也不會知道,每天這一個半小時只有做操純是為了鍛煉身體,熬過那一刻鐘後,剩下的時間,於我就是享受是精神盛宴了。我在湖邊樹下林中走,思想穿越了時間空間,不受任何約束地、無限自由地馳騁,無限自由。……把爸爸媽媽接過來住,讓他們每天也來這裡散步。爸爸是個對環境相當敏感的人,他肯定喜歡。可是,怎麼來?我是騎自行車,只需六七分鐘,總不能讓他們也騎車。坐車啊!我開車。這個時候我當然是早已買好了車,也早已學會開了。每天吃完早飯就送他們過來,我回去工作,他們想回家的時候立刻來接他們。對了,給他們買一部手機。如果需要,每人買一部,現在這在我根本不是問題。……還有個問題,怎麼住。把海辰的房間騰出來!海辰回來就跟我擠一擠。順著這條思路,我開始在腦子裡丈量海辰的房間,選擇家具,連爸爸練字需要的大寫字臺什麼樣子都想好了。有一次逛家具城時還專門去看過。……我細細地、點點滴滴地做著安排,怎麼住,怎麼吃,每一個環節都要想到,要解決;如在哪一個環節卡住,就會苦惱,直到想出解決辦法來為止。比如,我看中的那個大寫字臺比家中可供擺放的地方長出了兩公分,就讓我流暢的思緒停滯了很久。大前提可以假設,細節必須真實合理,這種暢想方式很像好的小說家創作小說。……穿越了空間時間我與爸爸媽媽相聚,一個晚上下來,充實愉快滿足。

  這天,晚飯過後,我換衣服換鞋,準備去「赴宴」,開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喂?」

  「韓琳老師嗎?……我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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