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五 | |
|
|
聽得出來他大吃一驚,我本來就是要他大吃一驚,可為什麼效果有了我會這樣的沮喪?韓琳啊韓琳,你為什麼就不能樸實一點純樸一點該怎樣就怎樣順其自然?你為什麼一定要耍一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害人害己呢?透過滿眼淚水看了手錶,五十了!電話那邊他一迭聲問道:「走?回北京嗎?為什麼?怎麼回事?」不等我回答馬上又道,「我馬上回去!」 我等他。坐不住,站不住,只能在屋裡來回遛,腳下發軟,心裡怦怦跳得亂了節奏;強忍著不去看表,感覺過了好長時間時才看一眼,剛兩分鐘,接著心中又悚然一驚:又過了兩分鐘!在這種對時間快與慢的矛盾渴望中煎熬了不知多久,終於聽到了汽車駛來的聲音,駛近,吱,在窗下尖叫著刹車,哢,車門打開,咣,車門關上,腳步聲,不一會兒,聽到了公務員招呼師長的聲音。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同時最後一次看了眼手錶,一點二十。……哢哢哢哢,皮鞋聲沿走廊急遽走近,每一聲都准准地踏在了我的心上,我站在屋中央一動不動諦聽,全神貫注,都忘了該去提前把門打開。 門被扭開了——沒有例行的敲門——他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隔著淚水看他,從頭到腳,寸寸縷縷,點點滴滴:沒戴帽子,臉色棕黑目光灼灼,身材保持很好如一個注重鍛煉的青年人,校官軍服挺括,兩肩上肩章猩黃奪目……我看他,一句話沒說,不知說什麼,腦子裡是空的,沒有是非道德前景後果,沒有權衡思量自尊虛榮,只想隨著心的感覺而去,只想隨心所欲,此刻哪怕有人告訴我我後半輩子會為此羞慚悔恨都在所不辭——我撲進了他的懷裡,那個我暗暗渴望了多少回的地方。 沒有一點意外沒有一點驚訝沒有一點猶豫他抱住了我,他的力氣是那樣大勒得我的肋骨發出了輕微的哢哢聲,隔著雙方的呢軍服我感覺到了他心跳如雷。 「我馬上要走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我不會再來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在黑暗的眩暈中在劇痛的甜蜜中我更緊地抱住了他,他的確是乾乾淨淨的——此前我的這種說法僅是針對男人沒有節制沒有原則的性欲欲望而言——他的身上沒有一丁點大部分男人身上那些隔著老遠就能聞到的氣味,煙味,酒味,油味,汗味,呼吸味,一概沒有,兒童一般,只有生活習慣極嚴謹規律衛生的人才可能做到這點。他高我半頭,肩上肩章的一角生硬地硌著了我的一半臉頰,很疼,直疼入心。 「……問你個事兒吧?」我悄然說道。 「你說。」 「如果那時我回信說能,你能嗎?」 「能。」 「不怕你爺爺,還有,部隊的壓力?」 「不。」 「為什麼呢?」 「那時還年輕,從頭來都行……」 而那時我卻不能,也是因為年輕。那時我喜歡他卻沒有一點要向縱深裡發展的意思。門戶之見,虛榮心,世俗的勢利,無一不控制、限制著我。世界上哪裡就有什麼純粹的愛情了?所有的愛,無一不是各種條件比較平衡後的結果,才,貌,脾氣,品性,成就,年齡,職業,金錢甚至國籍、種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麼了。在他的家中同陳秀得交談時我曾想,看著她的蒼老和蒙昧時想,倘若換了我,我能夠為他做出她所做的那一切嗎?答案是,能。我是一個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人,是一個受傳統文化影響很深的人,我追求事業成功的男人,追求夫貴妻榮。倘若事先知道姜士安能有今天,我做得不會比陳秀得遜色。這就是我和陳秀得的本質不同,我的犧牲須有前提,像一個清醒冷靜的投資者;陳秀得卻是毫無條件,盲目盲從。不同的起點、見識造成了我們的差別,可見人之短長完全可以相互轉化無一定之規。我有見識,這見識由於年輕而成為了一種短視。那時的我不可能想到,窮,貧困,卑微,正是一個人奮發向上的最好動力。若再有了足夠的智力,毅力,體力,定能在殘酷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古人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最終令豪門子弟被「斬」、被淘汰的,正是這些地位低下的人群中的最優秀者,軍隊尤是。在這裡,一旦到達了某種高度,再硬的後門再大的背景也得在實力面前讓步,軍隊的特殊使命性質使人沒有膽量在關鍵地方施以私心。最有力的一個證明,縱觀今日中國軍隊,窮苦出身高級將領的比例已占了壓倒一切的多數。 他能的時候,我不能;現在我能了—— 「幾十年了,她為我帶孩子,操持家務……」他仿佛聽到了我的思想。 「我知道。」 「她不愛想事兒,知足,這樣的人,壽命會很長,可能比你我都長……」 「我知道!」 他立刻閉了嘴,不再說,我也不說,心中的唯一願望是:此刻無限延長。 ……走廊裡傳來了雜亂的說話聲腳步聲,送行的人們來了。 我們同時鬆開了對方。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