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九一


  「都上大學了。」

  「真好!你愛人呢?」

  「也挺好。」

  該問的都問過了,一時就找不到話說了,畢竟近二十年沒有見了。太陽晃得人無法抬眼,我們低著頭走,他裸露的左胳膊在我視野裡一閃一閃,那條胳膊肌肉畢突油黑鋥亮,下端腕上,套一隻白金屬鏈的手錶,粗錶鏈,大錶盤。……身處人聲鼎沸的工地頭頂九江肆虐的太陽,我知道我們沒有可能長談,心裡不由有點急,越急越不知從何談起。這時,聽到他問:

  「你肯定也有孩子了吧?」

  看來我的情況他也不是都知道。我說:「有了。兒子。不過不如你,才是個小學生。」

  他沒理我後半截話的玩笑,緊接著問:「他是做什麼的?」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誰?」

  「你愛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首先,我還真不知道彭湛算是做什麼的,他似乎什麼都做,又似乎什麼都不做;其次,他不是我的「愛人」。否認嗎?勢必又要引起一系列相關的問號,那些問號後面是我想都不願想了的過去。從前,一般情況下,不是迫不得已,這件事我從不主動示人;其中也有虛榮的成分,不管怎麼說在世人眼中離婚不是好事,不料在腦子還沒決定出最後怎樣回答時我的回答已脫口而出了。

  「我離婚了。」

  也許是無意識是下意識他緊接著又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的答案倒是現成。以往,不管誰問,我都會連連擺手搖頭笑言「性格不合,兩路人」。瀟灑超脫不在乎無所謂——為了得到點兒同情就把傷口展覽給人看,我不幹。但這次為什麼會這樣不同?他那邊話音剛落我這邊眼淚已奔騰而出,洶湧澎湃止都止不住宛如決了堤的長江水,那所有的瀟灑超脫,所有的意志力、自控力突然從我身上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唯有深深地低下頭去,低到下巴都快貼上了前胸。周圍人來人往,讓人看到我這樣的失態,算怎麼回事?

  不得不承認,從夜間見到他的第一眼起,那些我本以為已封鎖心底的青春往事便在瞬間由標本幻化成了活物:那海上的月亮,那蜿蜒的小路,那兩個相互關心著的少年男女,不同的只是男孩兒比女孩兒多了一分實際一分成熟。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是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面,否則,他(她)中年的蒼老平庸會把曾經有過的美麗徹底葬送。就好比有一次我重回海島,當看到曾是麥田玉米地的地方蓋起了高樓,曾滿是圓潤靈動的鵝卵石的海岸為水泥覆蓋、線條筆直生硬上面還豎著些粗糙雕塑時,我難過不已痛心不已,下決心不再來了以將看到的忘掉讓從前的美好永存。但是,倘若海島依舊呢?同樣,倘若你的初戀對象魅力依舊、甚至是更有魅力了呢?歲月當然在他身上也留下了痕跡,但那痕跡不是蒼老平庸而是成熟優秀:陽光下的他一身戎裝,身材結實沒有贅肉,神情從容堅毅,身後,是他帶來的那支素質一流的隊伍。

  直覺告訴我,我在他的眼裡,似乎也不是前者。

  耳邊人聲鼎沸,頭上如烤如蒸,我感覺到了他的手足無措,從前每當我哭泣時他就是這個樣子。才發現不知為什麼在他的面前我總是愛哭,從前如此現在也是;我一哭他就慌就手足無措,從前如此現在也是。意識到這點我感到了溫暖甚而歡欣,想:都是中年人了,都做到師長了,他還沒有變一變嗎?

  我看到了他軍褲和解放鞋之間露出的一線襪子的淺灰,這大約是他身上唯一屬￿私人購買的織物了,誰給他買的,她嗎?适才回答我有關詢問時他說她「也挺好」。

  ……我以筆記本遮臉仿佛遮擋太陽般遮住了我不合時空源源不斷的淚水,全身心感到了酣暢釋放時的輕鬆。這時,聽到有人在喊「報告」,淚水一下子止住,耳朵豎了起來。

  那人的報告內容是請師長速去某某地方。

  「韓琳,我去了?」我聽到了姜士安這樣說。我用力點了下頭。他接著又說,對前來報告的那個人說:「送韓編劇去軍分區招待所,要有幹部帶車!」

  然後,他走了;然後,我走了;然後,我們在九江再沒見面。

  我是在長江九江大堤決口封堵成功後的第三天離開的,走前打了他的手機,電話裡他告訴我他們接到中央軍委命令現已全天二十四小時駐上了長江大堤,嚴防死守。電話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呼呼」作響的背景聲,不知是風聲還是水聲。想起大堤那裸露的赤熱隨時可能崩塌的脆弱我沒有別的話可說。

  「保重!」

  「好的。」

  我於離開九江的當晚抵達北京,單位派專人去機場迎接並設宴接風,由領導親自陪吃陪喝,我成了抗洪英雄。

  我把這次經歷和感受寫成了一部話劇,《父與子》,借用了屠格涅夫小說的名字,私心裡也是想使話劇能有一點屠氏的優美。話劇裡的父親是退下來的軍長,兒子是現任的師長。人常說父子是天生的仇敵,這一點在這一對父子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他們幾乎在任何事上意見相左,唯一一致的地方是,同時深愛著一個女人。這女人是父親的妻子,兒子的母親。這母親就像是我的母親,通達,睿智,堅強,是這個家庭實質上的核心。後來兒子奉命抗洪,當在電視中看到似是兒子的一個人跳入水中再也沒能露面時,母親心臟病突發致死。為不讓在前方的兒子掛牽,老軍人將這消息對兒子進行了封鎖,兒子每次打電話來問候媽媽、讓媽媽接電話,老軍人都得使出全部氣力說謊搪塞;後來兒子知道了母親去世的消息,為不讓父親知道他已知道,每次通話也是用盡了全部力氣。父子二人在共同的大目標大背景下同情共苦相互欺瞞相互體貼終使父子情感得到了昇華。抗洪背景極端尖銳的環境為強烈的戲劇性和矛盾衝突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可能性。戲因之非常好看非常煽情,驚心動魄感人至深。角色卻只有十個,一改以往這類戲所依賴的戲路子,人海戰術。戲劇的本質是戲,沒有戲的創新,再另類,再先鋒,再花哨,也如同一個人只在自己的衣服上下功夫,所有變化,皮毛而已。這十個角色,人人有戲,演員們因之也很滿意。演父親的老演員感慨之余跟年輕演員講起了「那過去的事情」,說是有一年有一部戲全劇團的人都上去跑龍套,還不夠,「我一個人得演八個角兒!八個角兒,換八套衣服,一句詞兒沒有。我老婆去看戲,看了一晚上,滿台找我,找不著……」之所以選擇這個角度來完成一部「抗洪題材」的作品,是因為在這次抗洪中最讓我怦然心動的,正是前方後方的情感交織和共同災難中人們的不同命運。比如我和海辰,比如我和姜士安。我把那所有情感、思索、感受都融到了《父與子》裡。演出時,觀眾們哭了,包括對什麼事兒都要說三道四的青年人。於是上上下下都很滿意,咣,當年就給我立了個三等功;次年,話劇得獎,五個一工程獎,文華大獎,曹禺劇本獎……所有的獎,於是,咣,又給我立了個二等功。

  那天下午,參加完立功授獎大會回來,一顆心總也慌慌地落不到實處。也許是因為生在軍營長在軍營,我對「功」有著根深蒂固的偏愛和崇敬,這崇敬隨著那「功」的與己素無瓜葛而加深。三等功嚴格說不算是功,它是按比例分配的,每年每個單位都有占比例百分之多少的名額,就是說,你也可能是真行,也可能只是從瘸子裡面拔出來的一個瘸得比較輕的瘸子。總之,跟嘉獎表揚差不多性質,拿到外面,沒多少權威性。二等以上的功就不一樣了,沒有名額,只看事兒。比如我們這個系統,原則上規定必得在國際比賽中獲大獎方可。搞體育的,搞音樂舞蹈美術電影的,統統都有這種可能;我們就不行了,話劇,別說獲獎,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哪裡有這樣的國際獎項。我們單位很多人為此不平,我無所謂,局外人,即使有一天上級對我們單位網開一面,那二等以上的功也是別人的事跟我無關,就像英雄、勞模、國家領導人是別人的事跟我無關一樣。有一次去一個由轉業軍人開的餐廳吃飯,進門左牆赫然掛一條幅:軍人二等功以上功臣八折優惠。看看,功臣!我哪裡有一點點可成為功臣的素質、品性、個性了?卻不料有一天這個大餡餅從天而降還就砸在了我的頭上,一時間叫我暈頭轉向,很想找個人說說,痛苦需要釋放,幸福也是同樣。可是,跟誰說呢?誰能夠讓我毫無顧忌地釋放並會理解並會發自內心地為我高興?我拿起電話本來,依次往下往後翻,想找出一個合適人選。最合適的人選當是我軍人出身的父母,父母不在了,連應該寄給他們的立功喜報,組織幹事因無處可寄,都乾脆給了我;也沒有愛人;還不能逮著個人就說,弄得不好報喜不成反倒給人家添了堵。……這麼想著,心裡突然湧上一股對父母的怨艾,他們為什麼要走得這麼早為什麼就不能多陪女兒一些日子?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擦著眼淚,暗忖,沒人分享的幸福有時還真的會變質成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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