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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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江的一個不眠之夜,路邊、街道、房頭,到處是人;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滿載士兵的軍車時而一連數輛在其間呼嘯駛過。出租車幾乎全部是北京人說的「小面」,我們很容易就打到了一輛,「我們」是我和幹事,他一定要陪我一塊兒,是個負責任的人。當初他說沒車我還想是不是他不想讓我夜間出來,不陪不好,陪又不願,我是有一點小人之心了。 車在城中沿江而行,忽瞥見路旁一家私人設的「公用電話」,急叫車停。那電話居然還通!我總算給海辰打了電話,我幸虧打了這個電話。快十二點了他還沒睡,一直在等,電話剛響就被他抓了起來,一連聲問媽媽你去哪了你沒事吧?電話中妹妹嚴肅地說以後再不能「忘了打電話」了,都快把孩子急死了。其實我曾想過借房間隔壁同仁手機用一用的,去時恰逢他正用浴缸蓄水說是要「以備不時之需」,遂打消了借手機的念頭。手機電池有限,在沒電、還不知何時來電、會不會再來電的情況下,借誰的手機都是一種難為。當即決定回去馬上買手機。回北京我就和海辰去西直門買了,海辰挑的,依照他的要求買了「雙頻的」,「顯示屏幕大的」,花了近五千塊錢。 龍開河是一片開闊地帶,距長江大堤決口處十公里,按現在水的流速,長江水到此約需十小時。正在修築的城內攔洪大壩東西相貫,要求長一千五百米,底寬八米,高四米;大壩的建築材料是泥土,施工方法是將泥土裝進編織袋再一層層碼起,我們到時大壩已起了二尺來高。放眼看去,到處是燈,到處是人。我想找人問問情況,最好是能找到一定級別的幹部,可現場所有軍人都是迷彩圓領衫沒有軍銜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四處張望,發現不遠處有四五個軍人圍站一圈說話,狀似指揮小組,就走了過去,未等我到他們散了,緊走幾步攆上其中的一個叫了聲「同志」,那人回頭,我呆住:中等個兒,棕黑臉,臉上是我所深為熟悉的五官—— 「姜士安!」我脫口大叫。 與此同時聽到他也喊出了我的名字,接著我們又同時問道:「你怎麼在這?」又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直接問出了下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告訴了他我什麼時候來的,他比我來得晚。中午一點四十分長江九江大堤決口他們由南昌出動,於下午三點趕到,到後即被命在此修建這道大壩,到目前為止,約十個小時。 「請姜士安師長速去防總!」 工地上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我聽清了它喊出的每一個字但完全沒有注意它的內容,及至看到姜士安的反應才意識到這喊聲與我們有關:聽到喊聲他馬上用兩隻手渾身上下摸了摸,什麼都沒摸到,而後急急忙忙對我說: 「韓琳!紙筆!記一下電話!」 我慌慌張張開包找筆找紙,他說了他的手機電話和後方駐地的電話讓我記下,我寫下了我所住賓館的電話和北京家中的電話給他,他拿著那張紙說聲「再聯繫」,轉身匆匆離開。望著他消失在工地燈火闌珊處的背影我想,他是師長了。 回到賓館已是後半夜,賓館來電了,房間門上貼一紙條說是明天一早請我們從賓館搬出,賓館另有重要接待任務,什麼任務沒說。就我所知,一位董姓軍區副司令員和溫家寶副總理已于下午先後趕來了九江,想來還會有重要領導陸續趕到,本是洪水災區相對穩定的地方因決口一下子為全國矚目。進房間我先將剛剛鋪開的零碎用物收起裝包,做好了可隨時出發的準備後才洗澡上床。 次日晨,我們搬去了軍分區招待所。我住一層,窗外就是一堵院牆,白天也需開燈。房間裡三張床,靠牆的兩張都住了人,一個是上海《解放日報》的記者,一個是電視臺軍事部的編導,我只有睡了中間。放下東西就去前臺給海辰打電話通知他我搬家了告訴他新電話號碼,當他聽到「轉一〇三房間」時立刻大叫,說是你住一層了媽媽?我想都沒想就說:「哪裡,是十層,十層三號房。」 也想要把新電話通知姜士安的,電話都撥一半了又被我掛了,想此刻他也許正在休息,看他們昨晚的架勢一夜不睡都有可能。 給海辰打完電話我去吃飯,招待所餐廳宛如連隊的食堂,滿目皆是軍人,卻又各自為政互不認識;飯菜碗筷都擱在餐廳中間那排拼作一起的桌子上,誰用誰取,令我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雲南邊防。一位同仁來晚了,坐在餐桌旁等服務員上飯,兩手平伸放桌上東張西望,神情篤定悠然;這位同仁半路從軍,到目前為止,經驗只限於常態下的部隊。當我走過去以老兵身份指點迷津時中間那排拼成長桌上的飯菜已被全部吃光,同仁這才感到了危機有點慌神兒,恰好這時兩個服務員抬著一大笸籮花卷從裡面出來,他一點不敢怠慢趕緊迎了上去,卻被告知是送給抗洪部隊的;我走上去幫著好說歹說,才給他要出了三個花卷,不用說,鹹菜、雞蛋、粥是沒有的了。這位同仁委委屈屈將三個花卷和著唾液乾咽下去,自我解嘲說也算領教了戰時的滋味。 我們在餐廳外的空地處集合,那裡已經有著無數我們這樣等待出發的各路人馬,都是些記者、編輯、文藝工作者。幹事終於來了,居然還弄來了一輛車。我們上了車,在同行們羡慕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由於了我的遊說,我們去了龍開河。 因為是開闊地帶,這裡的太陽似乎更近,更亮,更熱,剛走出車門,眼前立刻一片耀眼的白熾。舉目四望,太陽底下人頭攢動,前方,一道白色攔洪大壩拔地而起,已有三米來高的樣子。這麼熱的天,現場人裡卻看不到用遮陽工具的。軍人們是因為沒有,有也不能戴,幹活不方便,於是現場的老百姓也都一律光著個頭,包括來送水的婦女們,約好了似的,不戴帽子不打傘,齊刷刷裸露在辣熱的陽光下暴曬。我也是什麼都沒戴,還在北京時就想到了可能會不便於戴,老百姓大概同我一樣心理:也算同甘共苦。我和同仁們散開,融入工地。 我背著包在工地上走走停停,尋尋覓覓。 ……送水的婦女都守在士兵們身後,站著,一手拎水一手拿水具,警覺地注視著士兵們的一舉一動,既得小心躲閃著不要讓自己妨礙到他們,又要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把自己的水送上去。往往一個士兵送編織袋從大壩上下來,會有幾個婦女圍上前去。有一個婦女歲數大了,腿腳慢,總也搶不上,最後只得抓住了一個剛剛喝過水的年輕戰士。「喝我的,」她乞求,「我裡面加了菊花加了冰糖加了……」說著哽住,眼圈紅了。小戰士只好喝,咕咚咕咚又是一茶缸子。這是建國來我軍投入兵力最多的這次戰役的最大特點:兵馬未動,糧草早已候在了四面八方;兵馬乍出,來自政府和民間的各類供給即鋪天蓋地源源不斷。軍隊政治部門為此需設專人造冊登記,把老百姓個人送來的物品記下,以便日後能夠償還。 ……四位白皙清秀扛紅色肩牌的三男一女在黑黝黝的野戰軍官兵裡格外顯眼,幹活也不太利索,雖說已非常努力。不知是哪個軍隊院校的學員,大約是家在九江暑期回來探親的。這是這次戰役的又一特點,萬眾一心自覺自願,從天而降的巨大災難刹那間使人們懂得了個人和國家相互依存的彌足珍貴。 ……大壩不遠處是居民樓,居民樓下是一片蔭涼,蔭涼下睡著了一片士兵,鋪著、枕著土坷垃,睡得像是孩子。一聲哨響,士兵們呼啦啦跳起抓起手邊的工具,列隊,報數,清醒得仿佛從來就不曾睡著過。向右——轉!齊步——走!軍衣髒破風度不改,刷,刷,刷,毫不躊躇走進前方燃燒的熾熱,那神情讓人覺著前方縱是刀山火海槍林彈雨深谷斷崖死路一條,只要一聲令下,毫不躊躇——一流的素質,一流的水準,一流的狀態…… 直到中午,沒看到姜士安,或說,沒有找到。中午同仁們回去我留了下來,午飯就吃工地上的盒飯,同幾個年輕得可以做海辰哥哥的士兵一起,戰時實行共產主義。吃飯時士兵們問我從哪裡來。我就說你們看呢?就在這時聽到身後有人叫我,同時身邊的士兵紛紛跳起。我回過頭去,是姜士安。臉似乎更黑了,兩眼赤紅,看來是一夜沒睡。他邊做手勢讓士兵們繼續吃飯邊向他們介紹了我,單位職務甚至還舉出了我部分作品的名字。 離開士兵的路上我好奇地問他:「哎,我的情況你怎麼知道?」自從海島一別,我們再沒有過聯繫。 他笑了笑,問:「你還好嗎?」 「挺好的。」同時不由想起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在船上,他剛剛探家回來,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哎,你孩子怎麼樣,都大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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