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七四


  是彭湛。鬍子拉碴頭髮蓬亂,依然是雙肩大背囊,當然不是從前那個,要時髦得多,外面有著無數大大小小的口袋。大背囊半鼓半癟,根據目測,裡面除了他隨身需要的生活日用品,不會再有什麼別的。他先開的口。

  「海辰呢?」

  「上幼兒園了。」

  「都上幼兒園了……」他喃喃。

  我看著他,拼命猜想是不是他聽說了我要跟他打官司的事,又想不可能啊,這事除了我自己我還沒有跟任何別的人說過。他顯然看出了我的猜疑,雖然不知猜的是什麼,卻還是解釋了。

  「我來北京辦事,來看看。」

  我把他讓進屋來,猜疑過後,掠過心頭的便是狂喜,那狂喜一浪高過一浪在心頭湧動:海辰終於可以看到一個真實的而不是虛擬的爸爸了!

  ……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啊吹著我們,我們像小鳥一樣,來到花園裡來到草地上。風兒吹,鳥兒唱,我心中鳴響著如歌的行板,腳下踏著風般雲般輕盈的步子,來到了幼兒園嬰二班。嬰二班的孩子們正在吃午飯,大米飯、紫菜湯、肉丸子和小白菜。老師走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來接海辰回家,他爸爸從蘭州來看他了。我想過要把音量、語調控制得謙虛、得當,卻不料話一出口還是驚動了一屋子的小食客,齊刷刷扭過小臉來,看這邊是誰在大聲嚷嚷。老師好心建議說吃了飯再讓孩子走吧省得你們還得給他另弄。我連道不用了不用了他爸爸已經在家裡給他做著了。

  ……

  曾經想像過多少次父子相見的情景:撲過去,擁抱,深情地呼喚……一概沒有。上樓後,我把海辰放到地上,推開門,讓他自己先進去。彭湛聽到動靜已在門廳裡等候。海辰進門後便站住了,仰臉看著對面這個大大的男人,片刻後,把握十足地、心平氣和地叫了一聲:「爸爸。」

  彭湛走過去,蹲下來,端詳著眼前這個陌生、可愛的小人兒。海辰是可愛的,小梅三年前的預測一點不錯。眼睛烏亮(只是再大一點就更好了),鼻樑筆直,剛出生時屢遭非議的嘴現在出落得無可挑剔,不論是形狀、大小、厚度還是顏色,那顏色只有一個詞可以恰當形容:鮮紅欲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鮮紅欲滴。單位上一個女演員為了嘴唇的永遠鮮紅曾忍痛文唇,回來後整整一周,一張嘴腫得像個雞肛門,自我安慰道好了就好了,以後上飯店吃飯,啃骨頭都不怕了。卻不料過了才一個月,上上去的顏色就褪了至少一半,鮮紅變成了粉紅,且滯澀無光,出門還是得塗口紅,塗了口紅吃飯喝水就還是得小小心心,啃骨頭的事自然是想都不要再想。她羡慕死海辰了,人前人後地為我們做廣告,說是:「海辰牌」口紅,永不脫色,世界唯一!

  ……飯已在圓桌上擺好,現成的煎帶魚和鹵蛋在微波爐裡熱過了,彭湛另下的麵條,炒了個萵苣。小梅一走等於減少了一大塊開支,加上我開始寫東西有了一點額外收入,家裡的生活水平已達到了大眾水平。鹵蛋是同肉一塊煮的,煮得便有些老,彭湛不當心被蛋黃噎住,嗆得咳了兩聲,海辰看著我說:「爸爸感冒了。」

  「是蛋黃嗆的。……雞蛋煮得有點老了。」我說。

  「媽媽以後你煮年輕一點,好嗎?」

  彭湛愣了愣,明白過來後,一把把海辰抱過去摟在懷裡使勁親。海辰掙扎著躲開了那張滿是胡碴兒的臉,然後就保持著一定距離細細研究。長這麼大他接觸過的只是女性的臉,男性的臉使他感到新鮮。他看了一會兒,伸出一隻小手去摸,摸那上面的鬍子,經過一番研究顯然是有了某種把握,轉臉看我,笑嘻嘻道:「鬍子。」

  「鬍子紮疼不疼?」彭湛問他。

  「疼。」他老老實實答道,遂又反問,「你疼不疼?」

  彭湛這回是真不明白了,愣愣看海辰,不知該如何作答。海辰很耐心地向他指出:「鬍子從你的肉裡紮出來,你疼不疼?」

  彭湛放聲大笑,海辰也不搞搞清楚他爹是為了什麼笑,就跟著咯咯咯地也笑了起來——真是個愛笑的小傻瓜啊——那咯咯咯的笑聲低沉沙啞奶聲奶氣,與成年男子的粗獷洪亮交匯融和穿過我的耳膜直抵心裡。我低頭靜靜地為海辰擇著魚刺,心在那笑聲裡靜靜地融化,想:唉,此生我別無所求,此刻足矣。

  海辰睡了。我在廚房裡洗碗,不知道他在房間裡幹什麼。洗完碗掃地,掃完地擦桌子。看看再也沒什麼事可幹的時候,就把排風扇卸下來,燒了開水,戴上橡皮手套,準備來一番大大的清洗。我不得不找些事做,沒有了孩子,我和彭湛似乎就無話可說。一個人的時候心中積攢了無數的質問、譴責,一旦面對面了卻又不知從何問起說起,或者說,不想再問再說,甚至,不想再想,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只要現在好,就好;只要海辰覺著好,就好。

  「海辰這孩子真是不錯!」

  彭湛出現在廚房門口,當時我正用刷絲蘸去污粉擦排風扇扇葉上的膩油,專心致志毫無防備,因此,一直堵在心頭的話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

  「下次來的時候想著給孩子帶點禮物,隨便什麼。」

  他停了會兒:「我最近情況不好……」

  我停止了刷洗,瞪眼看他,不像假的:「怎麼回事?」

  「具體就不說了吧。」我沒吭聲,他只好說,神情語調都像是夢囈:「一覺醒來,幾萬塊就沒了,再一覺醒來,又是幾萬,擋都擋不住,也不知道怎麼擋。剛開始,還覺著心疼,到後來,就沒感覺了,倦了,木了……」

  「那就早撤呀,還非要等到全部賠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