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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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過去了,蘭州那邊沒有錢來,倒是來了個人,受彭湛之托,給海辰帶來了一包舊衣服和許多小汽車,有二十多輛。沒有信,也沒有說我的信他收沒收到。那些小汽車使海辰高興得發瘋,不知是由於汽車本身還是由於是「爸爸給的」——我曾一再地、反復地跟他強調了這一點。這時的海辰已是幼兒園嬰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與社會有了更廣泛的接觸,「爸爸、媽媽、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現得更直接、更具體、更頻繁了,不斷強化著他頭腦裡的關於這三位一體不可分割的意識。看電視,看到電視說母獅子如何為小獅子覓食,他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媽媽,那個父獅子呢?」「父獅子」一詞是他的創造,這麼大年齡的孩子頗有這方面的創造能力和勇氣。當時我這樣回答他:「父獅子去做別的更重要的事情了,養小孩兒一般都是媽媽的事。」事實上這個時候雄獅已不再管小獅子和它們的媽媽,可是我不能照實回答,怕海辰會聯想。總之,為抵消來自社會的影響和刺激,我小心翼翼,事事處處,甚至連選擇他睡覺前的「搖籃曲」都經過了精心考慮,我選擇的是,《十五的月亮》。不僅唱,還給他講,講解歌詞中「一半一半」的革命道理,由此講到全國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因為了這道理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也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也不要求長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時候,在他身心都還非常嬌嫩的時候,不要受傷;他長大後自然可以抵禦傷害,長大到那傷害已不成其為傷害的時候。我敢說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證明之一是,海辰的開朗、自信、坦然。不斷會有大人問他關於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蘭州。」「在蘭州幹嗎?」「工作。」「怎麼不來看你?」「忙。」往往是每當孩子回答到這裡時,就沒有人好意思再追問下去,無論這人的心理是多麼陰暗。海辰已被我成功地注射了預防疫苗了,具有相當抵擋外來的無意或不懷好意的傷害的能力。這成功要歸於我的努力,還要歸於孩子對媽媽的信任。但我仍憂心忡忡,我不知道這信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它還能維持多久,如同擔心著八面來風中的一棵小樹一間小屋總有一天會被連根拔起、轟然倒塌。唯一的辦法是彭湛來,作為爸爸在海辰的面前「現身」,彭湛是我精心營造的這一切的基石。多少次了,深夜裡,聽著身邊海辰勻淨的呼吸聲我痛下決心:叫彭湛來!明天就給他寫信!但是到了明天,到真提起筆來的時候,就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了。夫妻關係到了這個程度,再說這些事,怎麼說,都像是一個藉口,一種糾纏,一個計謀,徒然地讓對方反感生厭,很可能還會殃及海辰。每到這時我便會感到一種黔驢技窮的惱怒和絕望,在心底對彭湛發出最惡毒的詛咒:「去死吧你!」他若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對於海辰只是不幸,現在他加在海辰頭上的,是不幸和屈辱雙重的災難。 來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還敞著口,露出裡面的襯衫,毛衣都沒穿;頭髮大概經摩絲處理過,全部沖天豎著,給人的感覺是他不僅不冷,還很熱,總之是一副身體好沒頭腦的傻小子模樣。幾句話交談下來,便發現他對彭湛和我是何關係渾然不知。比如,當我把那包舊衣服打開來的時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嚕一句:「怎麼是一些舊衣服!」帶著點不滿,大老遠的讓人背著一包頗有些分量的舊衣服跑來跑去,也太有點拿著勞動力不當勞動力了。他使我覺著有點好笑,也好奇,不知彭湛跟他介紹我時是怎麼說的,「陌生的遠房親戚」?非常理解彭湛的掩飾和偽裝:一個富有的、正值成熟年齡的單身男子,一個人帶著一個幼小的孩子,獨來獨往風雨滄桑,這是怎樣浪漫、神秘、感人至深、魅力無限的形象,哪裡還容得了我和海辰這樣的婆婆媽媽這樣的累贅嗦這樣的污點和障礙了?他同時還拿定了我不會跟人拆穿他:你不認我我不認你,苦死不做棄婦,虛榮心高於一切——知妻莫過夫。可惜彭湛百密一疏,這傻小子既能為他利用,就也可以為我利用。與彭湛相反,我非常非常想知道他那邊的情況,經濟狀況,還有——姑且可以說是感情狀況吧,我是這樣問的: 「彭湛什麼時候結婚?」 這是從心理學上學得的一招,提問不問第一句,如,「他有女朋友了吧?」或「他和他女朋友關係怎麼樣了?」一概不問,而是直接從第二句問起,讓對方在不摸深淺措手不及中將實話說出。 傻小子道:「沒聽說他要結婚啊,還早了點吧,才認識不多久。」 我愣了愣:「怎麼叫『不多久』?都認識一年多了!」又擺擺手,「噢,你可能不知道。」 傻小子果然中計,叫了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誰知道?那女的是我中學同學!」 他的中學同學!我盯著他問:「你多大了?」 「二十一。那女的跟我同歲,姓呂,雙口呂。」 就是說又換了。三十多的換成了二十多的,劉換成了呂。但是僅憑年齡不一定就說明呂比劉強,我便又問了一個問題: 「你這位同學肯定長得不錯了?要不然像彭湛這樣的搶手貨……」 沒等我說完,傻小子便悻悻地道:「『搶手貨』?夠當她爹的了!現在的女孩兒一個字,賤!」 這就等於承認了那女孩兒長得也不錯。霎時間,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兒在我腦海裡誕生:面孔如玉,長髮飄飄,細嫩的小手插在彭湛有力的臂彎裡,形同小鳥依偎著它的那棵大樹……我不由怒從中來:男人的豔遇永遠和他的事業成正比,這是一條鐵的規律,毫無疑問,彭湛現在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卻好意思只給海辰一些舊衣服和廉價的汽車玩具,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決定起訴他,通過法律手段來取得海辰和我的合法權益。他若有一百萬,別客氣,拿一半出來;他若有一千萬,我們就得要到五百萬。當然,從此後,他和我們的關係也就算完了,換句話說,海辰就別再想有爸爸了,可是,要真的能要來五百萬哪怕五十萬,也值。還是那句話,什麼都可以交換,只要價格合適。我不會為了每月幾百塊的撫養費去逼他,但是當面對幾十萬幾百萬的時候,就得另當別論。那一陣我剛剛接了一部電視劇,海辰的終於走出家門使我終於有了寫作的環境和心境。這部電視劇倘能如期完成投入拍攝,我便可以得到相當於我幾年工資總和的一筆稿酬。那小夥子走後,我冷靜下來將這所有的事通盤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先把電視劇寫完再說,比較起打官司來,畢竟這是一件可以為我掌握的事情。 電視劇寫完預期需要四個月,在接近尾聲的時候,彭湛不期而至。 是上午,我把海辰送去幼兒園,回來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泡上一杯「立頓」紅茶,端著來到光線明亮的寫字臺前。這是一天裡我最喜愛的時刻,樓裡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到處靜悄悄的,空間是我的,時間是我的,心情也是我的。我埋頭書寫,筆尖在紙上疾走,沙沙沙沙…… 叮咚! 我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坐著沒動;叮咚,又是一下。誰?這個時候我家裡從不來人,要來人也會有事先的約定。可能是走錯了門的,我仍是不動靜等門外那人的覺悟。叮咚!當第三聲響起來時我站起身匆匆向外走。 「找誰?」 「是我。」 我大吃一驚,開了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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