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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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地看了這個四歲男孩兒一眼,為他的敏感、細膩、多情和豐富準確的想像力、表達力驚歎,同時也不安。這樣的人極易受傷,不管是這樣的大人還是孩子。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立刻就把拿方便面面餅的小手撤下了一隻來,像剛出幹休所大門時那樣,悄然塞進了我的手掌裡,那小手的溫軟直抵心裡。他還小,他還不會有不可更改的成見和敵意,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生活開始在我眼前明朗,開朗,線索開始清晰。 到家的時候,彭湛正好睡醒,冉拿著他的彩筆直接上樓畫畫去了,我則拎著菜蔬,踏著幾乎是輕快的步子去了廚房。聽說晚飯吃包子,彭湛高興得像個小孩兒,積極地跑去食堂買發麵,回來的路上,還拐到小賣部買了醋。我把他買回來的發麵用濕屜布蓋好,心情也越發地好了起來,同時還有了要訴說這心情的願望,於是邊擇菜、洗菜,邊開始說了,從頭說。 「看完螞蟻才一點半多點,我就跟冉說,冉,我們上街去玩兒好不好?……」 「其實冉在家對我睡覺毫無影響!」 他突兀地插道,說完之後就轉身走了,使我連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都沒能看著。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是不耐煩我過細的敘述方式,還是嫌我慢待了——倘若不是虐待的話——他的兒子? 我端著剛出鍋的發麵包子來到飯廳,桌上已擺好了碗筷,碗裡已倒上了醋,蒜瓣兒已剝好放在了小碟裡,這些都是彭湛準備的,他本人也已做好了準備,洗淨了兩手端坐桌旁,摩拳擦掌。包子個個一般大小,蓬鬆而白,熱氣騰騰,香味四溢,我曾在醫院的病員灶上幫過八個月的廚。彭湛搓著兩隻手,等不及我把盤子放到桌上,就伸出手來抓。「等冉一塊兒!」我躲過他的手,說。小時候,我們家,總是要等全家圍桌坐定後才吃飯的,全家圍著桌子一塊吃飯,是我童年印象最溫暖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冉!下來吃飯!」彭湛直著脖子沖樓上喊。樓上悄無聲息。回家後我曾上樓看過冉幾次,他一直在用新買來的彩筆劃畫,專心專注。以前我只知道嫌他吵鬧,卻不去想他為什麼吵鬧,一個空空蕩蕩的沒有玩具的家,如何能讓孩子安安靜靜排遣他旺盛的精力? 「韓琳,我們是不是考慮再開一個包子鋪?」在等冉的時候,彭湛嬉笑著說。 「行啊。到時候你幹什麼,吃?」 「我是認真的。把你那些事放放,咱們先得掙足了錢。有了雄厚的物質基礎,再去追求精神。」 我看他一眼,確認他是認真的,便覺著他有些異想天開。倒不是包子鋪有多麼高不可攀,而是他這樣子是不是太有點像沒頭蒼蠅了,撞哪是哪?不過按照牛頓「沒有大膽的猜測,就做不出偉大的發現」的邏輯,他的這種思維方式似乎也有道理,也許這就是男人比女人要成功的原因? 冉在樓上毫無動靜。 「冉!」我叫。 「哎!」他立刻答應。 「下來吃飯啦!」 「噢!」 只聽一陣稀裡嘩啦之後,頭頂上就響起了冉的小腳踏在樓板上的嗵嗵聲,彭湛略帶驚訝地看我: 「咦,他還挺聽你的!這孩子平時彆扭得很,性格古怪,像他媽。」 包子餡鹹了。什麼都好,可是鹹了。 「不該放最後那一勺鹽,真是的,唉!」我一再地說,彭湛不接茬兒。我知道他對這頓飯抱了很大希望,也一直知道男人們對於「飯」的重視,不像女的,隨便吃點零食就可以打發。可是事情已然這樣了,你說兩句什麼,就算給我一個做自我批評的機會也好。他不說,只是皺緊眉頭嚼著,兩腮的咬肌一鼓一鼓;嘴裡由於塞滿了食物而咕嘟著,像個正在賭氣的小孩兒。他的樣子使我覺著十分抱歉,也有點好笑,就笑了起來。他看我一眼,把手中一個吃了一半的包子往盤子裡一摔,說: 「弄這麼鹹,叫人怎麼吃嘛!」 咣,推開椅子拂袖而去,冉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種有點好笑的感覺刹那間由愕然取代。 冉的毛衣小了。四五歲的孩子,正是長的時候。趁著週六天氣好,我把他的毛衣拆了,洗了,曬上,又去買了二兩新線,給他重織一件大的,這樣就不必買新的了,我們的一切開支都得由彭澄和母親的錢裡出,只出無進,不精打細算不行。這兩天冉就先穿他爸爸的大毛衣在家湊合著,反正不去幼兒園。原來的毛線是草綠色的,新買的線一兩黃色,一兩褐色。黃色的織成月亮織成星,褐色的織成房子織成樹。圖案都在胸前,樣式是那種叉肩的,由領口織起,套頭衫。我晝夜兼程地織,我得趕在週一前讓冉穿上,邊織邊想像著冉穿上這件毛衣時的樣子,倒也不覺辛苦。周日晚上勝利完工,漂亮的冉穿上這件毛衣後如同童話裡的孩子。早晨,我去食堂買早點回來,看看差不多到時間了,便去樓上叫冉起床,他該上幼兒園了。冉已經醒了,正一聲不響坐在大床上自己給自己穿衣服;彭湛仍睡著,昨晚同人談事又是差不多快一點。此刻我們的臥室是這樣的格局:大床旁邊擺著一張行軍床,他們父子倆睡大床,我睡行軍床,這是我們這個特殊家庭目前唯一可以選擇的就寢組合方式。冉自己怎麼也套不上我給他織的那件毛衣,便伸手去推他爸爸。「爸爸!爸爸!給我穿衣服!」我就是在這一刻走進的臥室。彭湛怒衝衝坐起,三把兩把給冉把毛衣套上,一抬眼看到了我,說:「毛衣織成套頭的,你叫孩子怎麼穿?!」 我非常非常生氣,一天都沒怎麼理他。他感覺到了。晚上,冉睡著了,我們躺在兩張床上,各看各的書。屋外,風兒陣陣地掠過窗戶。「韓琳,」他先開了口。我拿開書,看他。他從大床上欠過身來,一臉的嚴肅,「你是不是覺著有了這個孩子,就得不到全部的我了?」 我瞠目結舌。 晚上,彭湛約了一幫人來家裡談事,客廳裡煙霧繚繞熱氣騰騰,談話聲笑聲如火如潮直沖房頂,談到錢時都是以百萬千萬論計,光聽聽就令人心跳。幾個人都是彭湛的朋友,也是合作夥伴,這時彭湛已正式向單位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 「這樣算來,投資的三十萬一年就能賺回來,以後所掙就是純利潤,淨賺,且以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率遞增,三十萬的百分之三十是……」「九!三十加二十——一年五十萬,十年五百萬……」「不止——別忘了每年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遞增!」「這個項目就這麼定了!海口那邊買地的事也有了消息。趙哥來電話說養蝸牛前景可觀!」「製片公司的事怎麼樣了?」「我那邊沒問題了,作協同意出面,但多少得給他們點錢,如今的文人大夥也知道,都窮瘋了。」「告訴他們,他們今年的獎金我們全包!」「銀行也初步同意貸款——」「好!下一步,找『西影』廠買廠標!」「這個交我了!」「咱們要弄一個全中國最棒的娛樂片,請張藝謀做導演,開機那天搞一個大型新聞發佈會,把各界的社會名流都請來。吳副市長——王冬,可是交給你了,他分管意識形態!」…… 我沒參加他們的談話,沏了壺茶,給每個人的杯子裡倒上,就離開了。一聽經濟問題,我的腦子容易短路,無論怎麼集中精力,把每個字都聽清了,仍是搞不明白意思,索性不聽不問。上面的話,是我來回路過時聽到的,因為談到了電影,我熟悉的行當,才算記得比較詳細。 家裡沒有電視,也沒什麼可看的書,我和冉在樓上相互為伴。他畫畫,我看他畫,他很高興我看著他畫。畫一個人,說「這是爸爸」,再畫一個矮一些的,說「這是阿姨」,再畫一個更矮的,說「這是我」。他畫的是我們目前的一家三口。 冉開始認可現實。曾幾次想就現實的問題同彭湛好好談談,來蘭州後我又跟單位續了十天假,但不能總是續假,假期到了怎麼辦?但他不願談,談不了幾句就擱淺。「你來嘛。」每次,他總是這麼回答我。 「問題是,我來幹什麼。」 「來了再說。」 「來了再說不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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