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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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休後,剛開始一段時間,他和母親似乎都不太習慣。從過去的兩難相見到一天到晚的長相廝守,是得要一個過程。一次探家,正聊著呢,父親突然歎了口氣,說了句跟剛才的話題毫不相干的話。「你媽媽這個人呀,有時有點霸道。」我頓時嚴肅。母親在我們面前抱怨父親,是常有的事,什麼「太固執」呀,「好耍小孩兒脾氣」呀之類。父親抱怨母親,這于我還是頭一次。隱隱覺著事情重大,責任重大。細想,父親的話絕對有道理有根據。比如,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必須吃什麼,都是母親說了算。固然這是出於好意,但是僅有好意不成,好意也得講道理主觀願望和客觀效果方能一致。我掉過頭去就找母親談了,自認為談得很委婉,也得體。大意是,爸爸也知道您是為了他好,不過他感到有點壓抑。恰好這時父親進來,母親立刻就問:「怎麼,我讓你感到壓抑了?」是笑著說的,但已笑得很不自然。父親當即矢口否認:「沒有啊!怎麼回事?」樣子非常無辜。我吃驚地看他——這不成我造謠了嗎?——父親根本就不看我。所幸我還明智,沒有非要當面對質說出個一二三四,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事後我沒找父親談這事,父親也沒找我。因為那時我已經明白了我的愚蠢。父親的抱怨不過是隨嘴說說,並無要第三者介入解決的意思。第三者的介入無論多委婉,在客觀上都是離間。從那以後父親再也不跟我說這方面的事兒了,令我頗為失落。母親比父親小十一歲,但在有些方面,尤其生活方面,她拿他就當孩子,帶著一種母愛。後來,當我自己成了母親之後,才知道母愛有時候就是不由分說不講道理的。下次探家,就發現父母的離休生活已然由「必然王國走向了自由王國」,一次比一次好,比離休前還好,卸除了人生的社會角色、只剩下了彼此的夫妻生活將他們更緊地聯在了一起,生活得規律豐富單純。按時起居,每天早飯後一塊出去走一走,走回來,由父親給兩個人分別泡上各自的茶,父親喜愛綠茶,母親喜愛花茶,然後,在客廳裡坐下。說話時,絮絮地,細細地;不說話時,各做各的事,安詳從容。但只要一個不在,另一個就會變得心神不定,明明在看報紙,你卻能感到他或她的眼睛留在了沖著門的後腦勺上。父親住院,什麼時候去醫院探視,去時需帶些什麼東西,就成了母親每天主要的生活內容。由於算軍職幹部,每天下午都允許探視,但母親不能每天去,幹休所車輛有限;地處偏遠,無論乘公共汽車還是出租車,都很困難。因之母親每一次探視都令父親「高興得像小孩兒似的!」當時在家的妹妹這樣說。 常聽有軍隊幹部開玩笑半開玩笑:咱也沒啥更高理想,能混到退休後有輛車就行。退休後仍有專車坐的須大軍區副職以上,父親才是副軍。後來,有一次,父親對我說:「以後你給我們買車。」我說:「好的。」但到了「以後」,到了我有力量給父母買車的時候,卻沒有人再需要我! 父親去世前的幾個小時,還同母親通了電話。他們不能每天見面,就每天通一個電話,通常是在晚飯後時。那天放電話前,父親說:「我散步去了?」母親說:「去吧。」就把電話放了。父親去的時候身邊沒人,當時他是坐在床上的,腿上蓋著被子,那天天很冷,氣溫突然下降,正是變季的日子,床對面的電視機開著,父親通常只看新聞聯播,新聞聯播一結束就不再看,如此推斷,他的離去是在晚上七點到七點半之間,護士去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 總院通知了幹休所,幹休所直接開車到家裡去接母親,去接母親的人在院外按了門鈴。那門鈴是我從海島去北京辦創作學習班時買的。那時那種門鈴很少,我只在日本電視劇裡聽過,從此就喜歡上了,注意上了,學習期間去王府井購物發現了它,趕緊買了一個。當兵時我們都喜歡往家裡買東西,東北的大豆,博山的瓷器,新疆的葡萄乾……我往家裡帶的自然是海產品,海米、海參、對蝦,海米是我買的新鮮小蝦自己煮的,曬的,剝的。鄰居們都說我們家孩子孝順,哪裡知道我們從中獲得的滿足和幸福了?能有機會有能力給雙親給所愛的人買東西,是享受。我給家裡買的那個門鈴聲音清脆空靈柔和:丁冬——但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母親再也聽不得這鈴聲了,以後,只好把它換了下來;母親也不能再接電話,因為父親離去前的幾個小時,還在電話裡同她說話。是在進家前的頭一分鐘,我由於思念父親不得相見而痛得麻木的心才突然感到了一絲細而尖銳的新痛,像有一枚鋒利的刀片插入,使我立時清醒。開門進家後我就要往樓上沖,妹妹引我去了樓下的小屋,此刻,那裡變成了母親的臥室。父親母親一輩子了,只要都在家,永遠是共用一個臥室,任憑樓上樓下其它的房間空著。父親去後,母親就拒絕再進樓上的那間臥室,甚至拒絕上樓。夫妻感情過於深厚是一種不幸。我們圍坐在躺在床上不聲不響的母親身邊,幾天幾夜,懇求她為我們著想,母親身體一向不好,曾因心梗搶救過兩次。我們已經失去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我拉過母親的手貼在臉上,我說媽媽呀她們都結婚了都有家了我沒有,你要是再不在了我就無家可歸了就是孤兒了媽媽你不能不管我我求求你了!…… 之後整整一年,母親不接電話,不上樓,不出門。但最終,她挺過來了。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們說:你母親這個人非常堅強。 我曾對母親說,媽媽,我乾脆轉業回來吧,回家,陪你。父親去後,家裡只剩下母親,姐妹們輪流回來陪一下但也不能長住,畢竟都有著各自的小家。母親卻說:怎麼,你才這麼年輕就打算混日子了嗎?她當然希望有我做伴,但更希望我有出息。接著又補充道:不要讓你爸爸失望。 雁南帶來的「奇正藏藥」果然管用,用上的當天夜裡,疼痛就減輕了許多,二十四小時後揭下膏藥的時候,不痛也不腫了。但我還是按照請假時獲准的二十天,住滿了日子才離開的家。 離家還有幾天呢,母親就開始為我的走張羅了。在海島時每次探家歸隊我都要帶走一大提包的點心、糖、花生什麼的,到了北京想買什麼就可以買什麼,花樣品種還比家裡能夠買到的豐富高級,母親就不再給我帶那些了,而是帶一些單身漢沒有條件烹製的熟食,煎魚,熏魚,煮鹹鴨蛋,臨走再給我裝上一盒煮好的餃子,讓我到北京後用開水燙一燙就能吃。但我一直從心眼裡不願母親為我做這些事,可又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於是就很煩躁,常找茬兒發脾氣。 火車票拿到了,車次是當晚二十二點四十。晚飯後,我在客廳裡看電視,小英在廚房裡下餃子,母親到處張羅著找盛餃子的飯盒。每次我走都要帶走幾個飯盒,卻從不想著給帶回來,家裡的飯盒都快被拿光了。母親邊找飯盒邊嘟囔: 「這麼多飯盒都哪去了?叫你們想著帶回來帶回來,沒一個記著的。」 「行了媽媽別說了!」我忍無可忍。 「怎麼了?」母親一下子站住。 「不就是飯盒嗎?下回我帶回來就是了,老說老說!」 「下回帶回來?馬上我就要用!」 「沒飯盒就別帶,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帶。那麼老遠的路,進站出站的,為著盒餃子,還不夠麻煩的!」 母親一下子火了,高聲道:「小英!餃子不要下了!」 喊罷轉身回了她的房間。我鎮定地坐著沒動,眼睛視而不見地看著電視,耳朵捕捉著母親臥室裡的動靜,什麼動靜沒有。 片刻後小英過來了:「四姨,姥姥哭了。」小英十八歲,跟我大姐孩子同歲,一直隨我們家第三代稱呼我們。 我去母親房間。「媽媽。」母親不響。我說,「媽媽,我這兩天有點煩……」 「你煩就沖著我來?我不是個尿盆子,誰想呲就呲!」 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我不願哭,直露情感一向是一件使我不舒服的事,母親沒法瞭解這些。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夠交流的,不能交流時只好宣洩,曲裡拐彎地宣洩,這就很容易引起誤解。我昏天黑地地哭著,既然已經開了頭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開口了。母親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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