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二七


  當時我半坐床上背靠海綿墊子,受傷的左腳下墊著又一個海綿墊子,隨意,慵懶,舒適。這是樓上的一個房間,父母從前的臥室,房間窗下就是一架葡萄,密密匝匝仿佛翠綠的地毯;院外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四季蔥蘢的山,秋風由窗口吹進,一陣一陣。母親盤腿坐在我的腳下,手裡捧一杯綠茶,從前她一向喝花茶的,父親去後,改喝了綠茶。於是姊妹們又紛紛往家裡買綠茶,比著賽著買,令家中綠茶氾濫。妹妹還從她的無錫同事那裡聽來了一個保存茶葉的方法:將茶放進鐵茶葉桶裡,蓋子的縫隙處用透明膠帶封嚴,外面再多套上幾層塑料袋,擱進冰箱的冷凍層,隨喝隨取,什麼時候都像剛買來時一樣新鮮。我的回家母親顯然高興極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她就日日上樓陪我,或者說,我們相互陪著,整天整天地說話。話題不定,想哪說哪,有比較重要的,如我的「個人問題」,大多數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今天說了明天就忘的閒話。母親的談話風格與父親整個相反,擅講形象的細節,細到連人物彼此的稱呼和語氣詞都不放過。比如說起鄰居家成為植物人了的女主人時,她會這樣說:

  「早晨我說出去走走,一出院門碰上了張玫,」張玫是那家孩子裡唯一的女孩兒。「她說,阿姨,吃了嗎?這孩子挺有禮貌,回回見了我主動招呼。我說吃了,你媽媽怎麼樣了?她說她媽媽能聽到她叫她了。說,我一叫我媽的眼皮子就動!唉,這孩子!她媽媽每天都是她給擦,洗,換,都不讓保姆上手,連她爸爸,她都不放心。這麼麻煩,她圖什麼,她媽也就是個活死人,不就圖,每天進家,能有個媽叫著?」

  母親三歲死了母親,六歲死了父親,寄居在比她年長二十歲的大哥家裡。哥嫂對她還好,家境也好,吃上穿上都跟自己家孩子一樣,還尊重她的意見讓她一直讀完了高小,那時村裡女孩子上學的都很少,但這一切無法代替母愛,母親舉例:「在親爹親媽面前你可以撒嬌,在哥哥嫂子家裡,能嗎?夜裡肚子疼,不吭,挨著,怕吵了別人,一身身地出汗,身上跟水撈出來的一樣;天亮你舅舅帶我看病,大夫說這孩子再晚來一步就沒救了。……家裡邊來了客,讓叫大叔叫大叔,讓叫大姨叫大姨,該說說,該笑笑,很會看大人眼色,村裡人都誇我伶俐。伶俐?住在人家的家裡,不伶俐也伶俐了!」母親十四歲那年家鄉里去了八路軍,她就跟著走了,哥嫂並不攔她,一切由她,十八歲她與我父親結婚從此後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姜士安也說過與母親類似的話,可惜,不管多少人說,只要那感受還沒成為你的感受,你就很難真正懂得。當時我只是想,可能因為從小沒有母親的緣故,母親才會對大家公認的張玫的孝順,有著另一個角度的獨特解釋。後來,五年後,我切身感受到了母親這個解釋的精闢,感受到了無媽可叫時的痛楚。痛得我在幾天之內,生出了一大片白髮。

  曾以為是深諳死亡的,未成年時就見過兩起,一次跟同學爬山,在一個山坳裡看到了一個死去的女人,衣褲整齊,身材窈窕,臉什麼樣看不到,她是趴在地上的。我和同學鎮定地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沒感到恐懼,相反,倒有一種終於見識了耳聞、想像已久的事物的滿足感。第二次是在軍區總院住院,風濕性關節炎,科裡一個十九歲的圓臉護士似頗喜歡我,一天晚上她值班,問我想不想看死人,我說想,她就帶我去了。那人躺在一間燈光昏黃的空屋子裡,平車上,而不是床上,被白被單從頭到腳蓋住。圓臉護士把被單掀開,露出了那人的臉,胖得嚇人,黃綠色,護士告訴我那是浮腫,死於肝癌。回來的路上護士問我害不害怕。我說不。她便顯出了一些失望。再以後見到的死人就多了。在護訓隊上生理解剖課,從福爾馬林池子裡撈上來一個放解剖臺上,打開肚子,看肝在哪腎在哪腸子在哪都什麼樣;剪開腿上的皮膚,看什麼是腓腸肌脛前肌骨四頭肌。那些屍體由於浸泡過久已沒有了脂肪,肌肉的顏色也仿佛肉販案板上放久了的豬肉,是一種不新鮮了的暗紅。以致每一次解剖課後,好多同學好久都見不得菜裡的肉。我沒有這種反應。解剖時,亦始終平靜沉著,只是在看到那人下巴上的胡茬和指甲縫裡的灰泥時,心才動了一動,想,他從前是幹什麼的?那人據說是一個死刑犯。從護訓隊畢業進醫院後見到的死人就更多了,時而還能目睹從生到死的那個瞬間。

  我想我之所以對死亡不驚訝不恐懼,是因為我視它是生命的自然過程;但是,死亡不僅僅具有自然科學層面上的含意,除非是至親至愛的人的離去,誰都不會真正懂得它。

  父親去世時我一度意趣全無,想,回家來吧,住在家裡,守著母親。什麼工作事業人生追求,在父親的離去面前,顯得那樣蒼白,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同父親最後一次相聚是他七十歲的生日。我跟護士長請假回家,護士長不同意,不是因為工作忙,我們醫院的最大問題是閑,不是忙,病源不足。領導日常最操心費力的事情之一是怎麼給下面安排些事做,一來無事生非,二來一大堆閒人遊來逛去,看著也不大像話。護士長不同意我回去是她覺著這算不上理由,並以自己為例:「我父親七十歲那年,我就沒有回去。」我說:「父親和父親不一樣。」本意是說同為父女,感情的親疏程度會有很大不同,根本沒想到護士長會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的意思。護士長出身貧苦,母親早年間去世,家裡還有父親和一串弟妹,她是家中最出息最有錢的一個,她父親拿她當銀行看待,來信就談錢,全不考慮他的女兒已有了孩子有了一個自己的家,弄得她一見她父親來信就緊張,常跟我們訴苦。但是她說行,別人說不行,我的那句話當即就把她得罪了。冷冷地,她道:「是嗎?你的父親就高人一等?」我一聽也急了,話趕話地說:「我是說你覺著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時候不必回去,我覺著必須回去!」「光憑你覺著行嗎?別人能不回去你為什麼就不能?」「別人是別人我是我!」「你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當然不一樣!沒看還有把自己親媽都給殺了的人呢!」這本是我從報上看到的一條消息,順嘴就這麼說了,怎麼也想不到護士長竟會愚蠢到認為我是指她,真是對我的嚴重侮辱。但還沒等我理論呢她先又哭又喊地跑開了,一頭紮進科教導員的辦公室,非說我說她把她媽殺了,讓教導員為她做主。教導員耐著性子聽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批評了護士長,並做主准了我的假。教導員是個明白人,很具人文情懷。過去我一向不太關心領導,那次使我印象深刻,感到了領導的水平和風格對一個下屬的重要。

  我給父親的生日禮物就是我的那部以他為原型的中篇小說,第一稿,帶回去請他提意見。不過六七萬字的東西,他關在樓上他為我留出的那間書房裡,看了三天,那幾天他吃飯都不怎麼說話了。母親幾次問我小說裡寫了些什麼,「你爸爸看得臉都充血了,晚上要吃三片安定才能睡!」又說,「你爸爸不能再受刺激了,他這一輩子很不容易了。」憂心忡忡地。弄得我也跟著擔心起來。後來,父親看完了,卻沒有就小說本身談什麼,跟我談了許多別的。都是在晚飯後散步的時候,在幹休所綠蔭遮蔽的甬道上,他講,我聽。但事實上我並沒有聽進去多少,父親不善講述形象、細節的東西,講得多是思想、體會、結論。以我當時的年齡,那些東西是枯燥的,無從體會也不想體會,那是我日後深為後悔的事,尤其在自己也逐漸年長之後。在那些個樹影婆娑的晚上,每當我聽得不耐煩時,就要想法打斷父親找一些別的話說。比如,問問他對我小說看法,潛意識裡,是想得到表揚。母親跟我說這是父親七十歲生日的最好禮物了;她說大多數人一輩子過去就過去了,你卻給你爸爸寫下來了,做了一個記錄,一個總結;更讓你爸爸感到欣慰的是,在他退下去的時候,你們及時地成長起來了。父親從沒直接對我這樣說過,只是他比任何時候都喜歡同我交談了。但每遇我打斷他時,他也並不堅持。後來,我想,那時父親已看出我尚沒有能力接受他的經驗感受了,所以他不說。或者說,其實他說了,那些個晚飯後的漫步長談,不都是說嗎?卻被我輕率地忽略掉了。父親注意到了這忽略,就放棄了。他以一個老人的睿智懂得,有些事情,非閱歷不可。

  父親七十歲生日過得熱鬧圓滿,姊妹們從四面八方趕回家來,生日晚餐我們還喝了酒,我的祝辭是:願爸爸永遠與我們同在。

  父親的去世毫無先兆,本來都要出院了,母親不讓,讓他再堅持幾天,查一查體。父親不高興,但還是服從了。我們家裡,從來一切生活安排都以父親的需要為主,領導核心是母親。那次妹妹電話中說起這事我們還開了玩笑。「爸爸生氣了,嫌媽媽不讓他出院。」「多住幾天有什麼嘛!」「爸爸想家了。」「哈!」父親的家,就是他住的那個房子再加上我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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