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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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雙手捧起我耷拉著的頭,雙唇微噘道:「『人家不願意嘛!』——怎麼樣?」 「太不怎麼樣了!」我終於笑了,「會把我們主任嚇暈過去的!」看到我笑,雁南也笑了。雁南真好。 從此後在主任面前我再也沒有了拘謹,再也不關心他眼中我的形象,他從根本上不懂得我。我是女人,但首先是人,我首先要向這個世界證明的是我作為人的存在和價值。就為這件事我把我的主任摒棄了,同時摒棄的,還有我的理想。擊碎一個理想原來是這樣的容易,一件小事足矣。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好的醫生,像我心中的「他」,像雁南。 雁南軍醫大學畢業後就回到了島裡,是我們醫院唯一的婦產醫生。雁南的身上永遠有一股消毒液的味兒,即使脫下白大褂,脫下軍裝,脫下襯衣,在淋浴噴頭下沖三個鐘頭,再換上剛從商店裡買來的衣服,也沒用。那味兒已經滲透到她的血液裡去了。由於是醫院裡的「唯一」,她經常要做手術,每做手術就要把手連胳膊浸到消毒液桶裡泡,這個桶裡泡半小時,那個桶裡泡十分鐘,手上的脂油都泡沒了。本來那雙手是無可挑剔的美:白,手掌纖小,十指細長,手背上並排四個淺淺的坑。可惜的是略嫌乾燥了,失去脂油滋潤的表皮皴裂出一層細小如塵的鱗屑。我挺遺憾。我要有雁南那樣好看的手,睡覺都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雁南卻不遺憾,只是自豪。她也該自豪,名副其實一方領地的女皇呢。她常常很忙。她喜歡忙。有時休探親假院裡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替她而不准假時,她也抱怨。但她的抱怨只是為了強調,顯示。強調她的重要,顯示她的幸福。我非常非常地羡慕她:一個護士,醫院裡多一個不顯多,少一個沒關係,人的悲哀莫過於自己的不被重視。在這個問題上,我跟身處另一極端的雁南觀點一致。 理想沒有了,學習卻沒有停止,方發現沒有理想的學習才是最純淨的學習:學習就是學習的目的,是大腦饑渴時的食物,是生活方式,愉快,平和。好比吃飯,因為想吃了才吃,不是專為去補充營養利於排便,胃口才會更好。那一段日子,除了醫學書,我無書不看,能有那麼多的書看,得感謝雁南。軍俱樂部主任的老婆來醫院生孩子,正好在雁南的轄區,雁南趁機要他拿書來給我看。現在想那主任當時根本就是在敷衍我,逮著什麼拿什麼,不假思索,雜且亂,連當時的禁書都拿來了。我倒也無所謂,沒有了目標也就不講範圍,照單全收。什麼《啼笑因緣》、《安娜·卡列尼娜》、什麼《日心說和地心說的鬥爭》、《人類的起源》、《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亂七八糟,互不相干。 那天晚上我坐在被窩裡看書,上身棉襖,腳底下蹬著個熱水袋。外面天已經黑了,時間卻還早,不到六點半。天太冷,宿舍裡沒暖氣,每到晚飯後,科裡的學習室便擠滿了人,看報,聊天、下棋,磨蹭到熄燈回宿舍鑽被窩睡覺。我輕易不去湊熱鬧,嫌吵。島上風大,冬天更大,冬天的晚上尤其大,宿舍裡面的風都有三級。我們醫院單身漢的簡易樓就坐落在海邊,刮颱風時的海水沫子都能飛濺到門外長廊的鐵欄杆上,弄得鐵欄杆上到處是被海水銹蝕的瘢痕,如同燒傷病人愈後的皮膚。 有人用鑰匙開我的門。是雁南。她住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都得到我這裡來遛一趟,每天每天,像醫生查房。為了免受冷天從被窩裡爬出來的開門之苦,我給了她一把自己房門的鑰匙。她也給了我一把她的。我倒沒有查房的習慣,只是食欲較好,而雁南房間裡總有可吃的,她正在談戀愛,談戀愛的女孩子一般都有一個零食的無償供應者。雁南對零食的興趣不如我大,雁南不饞。她那從海外(我們是海內)乘火車乘輪船定期進來的包裹裡的東西,大部分就由我享用了,我不愛吃的雁南才會分給別人。她的那位是軍區政治部的幹事,她對此滿意,那時我們女兵都喜歡幹事而不喜歡參謀。戰時出將平時出相——和平時期,幹事比參謀有前途,男幹事女醫生是當時部隊婚姻的最佳配方。那人出身貧寒,這也使雁南滿意。她從小在軍區大院裡長大,看不起她熟悉的那些男孩子,認為他們沒有分量。一個毫無背景的窮孩子能奮鬥到軍區一級的大機關,本身就證明了他的才華和能力。我沒有見過那人,連雁南和他見面都很少,他們的感情聯繫主要靠通信。雁南是在探家時由家人介紹與他認識的,回來後不久接到了他的信,那封信我看過,雁南需要跟人商量怎麼回信,她被他的文采嚇住了。信上這樣寫道:「時序流易,日月如梭,晚風吻面,繁星滿天,軍營已經進入了寧靜深沉的夜,我坐在窗前,思緒陷入了對往事的深深回憶之中,情感與理智驅動了我的手,不覺欣然命筆……」信結尾是,「願我們的友誼,能夠穿過平原,越過高山,跨過黃河,飛過海峽,將我們緊緊地聯在一起!」 字是沒的說,非常的漂亮,柳體。我表示了佩服,我的字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學生體。然而說到雁南所謂的「文才」,我不敢苟同。雁南為此跟我爭得紅了臉,我還是不敢苟同。氣得雁南說:「就算不怎麼樣,總比你我強!」 我寸步不讓:「可能比你強,比我,不一定!」並當即「欣然命筆」,以雁南的身份給那人寫了封回信,沒他信中的詞兒多,但用就在點上,雁南看完後就不吭聲了。雁南的基本鑒別能力還是有的,服從真理的基本覺悟也是有的。門開了,又關上了,熟悉的消毒液味兒漸近,我沒有回頭,被窩塞得嚴絲合縫,不願意動。雁南走到對面我的腳邊坐下,只要不是原則問題,她一向隨和。 「看什麼呢?」她問。我正在看豐子愷的《音樂知識十八講》,一本很老的書,繁體字,紙頁磨得都毛了。我把書合上讓她看封面。「豐子愷是誰?」她又問,我也不知道。她笑了起來,「不知道就看!」 「不看,幹什麼?」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小聲道:「我說,你寫東西挺好的,幹嗎不試一試?」 後來,當我的處女作在部隊最高文藝期刊《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時,雁南說:「你是我發現的。」 我的處女作不到六千字,手法陳舊思想幼稚。要擱今天這個文學花樣翻新,出手就是長篇,十二歲小女孩兒都能寫出諸如找男朋友要找「富貴如比哥(比爾·蓋茨),瀟灑如馬哥(周潤發),浪漫如李哥(李奧納多),健壯如偉哥(這個詞我就不解釋了)」這樣文字的年代裡,我那東西只能是汪洋大海裡的一個泡沫。但在當時不同,當時那的確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來自醫院的誇獎羡慕嫉妒自不必說,我甚至還收到了讀者來信。姜士安給我打來過一個電話,其時他已調到深海一個更小的島上。電話中他說:「祝賀你!」那幾天我正美得暈頭轉向,不假思索或者說是有點習慣了的,就把那祝賀收下了,都沒想起問問他的情況怎麼樣,我是在後來才知道他當時已經結婚了,那一刻我的反應之強烈出乎我的意料。就好比一件你喜歡的東西,雖說放在那裡並沒有什麼用處,甚至你可能都把它忘了,但一旦有一天發現它沒有了,屬了別人,你會若有所失驀然一怔。 在連隊時姜士安一直是我的施愛對象,憐愛、友愛的愛。這是我從小的毛病了,看到弱小的或不幸的,憐憫之心便油然而起。那時就常有大人說我將來適合做醫生了,我想我那個當醫生的理想,可能就是這樣給慫恿出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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