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我們護訓隊是由我們部隊中心醫院主辦的,在山溝裡。一天下午自習,護訓隊的「焦淑紅」找我陪她去門診看病。叫她焦淑紅是因為她姓焦,還因為她好看。焦淑紅是當時文學作品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最美麗的女性形象,浩然小說《豔陽天》的女主人公。我二話沒說,放下書就陪她去了,我是她的團小組長。我們往門診走,時值秋日,路旁枝葉闊大的法國梧桐下鋪著一層金黃的落葉,踏著落葉,沙沙沙沙。門診樓裡很安靜,下午不門診,只看急診,本院的人可以例外。穿過潔淨的長廊,我們來到了外科門診室。輕輕推開門,室內同室外一樣安靜,午後的陽光從窗外進來,鋪灑在兩張並列靠窗的桌子上,一個人坐在桌後陽光裡看書。聽到聲音,那人轉過臉來。

  ——是他!

  他就是我的熱戀對象我們護訓隊全體五十二名女學員崇拜的偶像。

  他給我們上過課,不過我們認識他可不是因為他給我們上過課,我們一到護訓隊就知道了他。在這方面,女孩子們的嗅覺無與倫比。我們像幹部幹事一樣熟知他的履歷:年齡,二十八歲;籍貫,江蘇無錫;學歷,大學本科;職務,醫生;婚否,已婚。……「婚否」這一欄的內容叫人難過,但並沒有影響我們對他的熱情,相反倒給這熱情蒙上了一層崇高、悲壯的色彩。他極有才,業務極棒,還會拉小提琴,會唱歌,身材修長性格深沉,那時候就會唱蘇聯歌曲《山楂樹》,在一次晚會上唱過。他唱歌時我們一個女同學當場就哭了。事後大家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哥也會唱這支歌,一聽這支歌她就想起了她哥哥。騙人都不會騙,誰不知道誰呀?他說一口南方普通話,來上過第一次課後,我們便一致同意這種口音最好聽。沒過幾天,護訓隊的好幾個女孩子說話時zhchshzcs便分不清了,「注射」念成「阻澀」,很優雅地。我們見過他的妻子,他妻子也是這個醫院的軍醫,我們全體一致認為她不配他。身材還可以,可那張臉就像貧血病人似的,不用說,血色素准低,六克以下。其實身材好有什麼用呀,一生孩子,全統一了。而且據說她已經懷孕了。他們倆結婚不怪他,是她追的他,他沒有辦法。每一個他給我們上課的日子都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日子,那天早晨同學們的洗漱時間必定要比平時長出許多。服裝是制式的,軍裝,唯一顯示個人風格的地方是軍裝領口的三角區。我曾注意到一個同學怎樣把她認為效果最好的一件紅方格襯衣從晾衣繩上拽下,半濕著套到了軍裝裡面,那情景真叫人熱血沸騰!我也默默地做著準備,穿上部隊發的白粗布襯衣,用手掌揉搓一下梳好的小辮兒,使之不那麼光滑。我不是想以這種外在的與眾不同引起他的注意,而是想讓他從這有意誇張的與眾不同的外表看到我與眾不同的內心。我總覺著他與我在精神上有著某種一致,我渴望得到證實。當然,我枉費了心機。要不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自作多情和單相思?我們五十二個愛他一個,每個人都會有一個觀察他並顯示自己的角度。我不過是這五十二個中的一個,五十二分之一,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平均一個人還攤不上一分鐘哪!雖然課餘在院子裡也可以碰到他,但每到這時我便會早早地、遠遠地避開,為了怕給他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我寧可不給他留下印象。在一起的女孩子崇拜的人容易相同,但表現崇拜的方式卻永遠不會相同。比如我,自尊,膽怯。由於自尊而膽怯,由於膽怯而自尊;再比如「焦淑紅」,大膽,自信。剛好與我反了個個兒。

  我敢百分之二百地保證,這次的門診相遇絕不是邂逅,「焦淑紅」肯定事先進行過一番福爾摩斯式的工作。一進門我便靠著門後的診床站住了,「焦淑紅」走過去,在就診病人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心情很複雜,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激動。

  「哪裡不舒服?」醫生的職業用語。語氣神態也是職業的,溫和,平靜,淡然。

  複雜的心境一下子趨向單純:我想走。

  「我這邊的鎖骨疼……」

  天哪,鎖骨!她還不如乾脆說胸骨!她開始解領扣,儘管背對著我,我也知道那領扣下是一片怎樣光滑、雪白、細嫩的肌膚。我深深地低下了頭,面孔發燒,心裡一個勁地希望——這是唯一的希望——希望我的那位同學的鎖骨真能查出點什麼毛病來才好。當然,沒有,怎麼可能有?!她以為叫一個人陪著來就會使她的行為在他眼中純潔,可他不是傻瓜,他會瞧不起我們的,討厭!討厭!討厭!我總算沒有發作,總算強忍到了一切結束。在我如獲大赦奪門逃跑時,卻忽然聽到有人叫韓琳。誰在叫?不是「焦淑紅」,是男聲。是他嗎?不會。可屋裡再沒有別人。是他了。但他怎麼可能知道我是韓琳韓琳是我呢?我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他正在對我微笑,那微笑似七月的陽光使我頭暈目眩。他說話了,南方普通話,跟我一個人說,而不是五十二個。他說的大意是這次考卷批出來了,想不到你會有如此獨到的見解,年齡這麼小,一定要珍惜自己……七月的陽光照耀!怔怔地,怔怔地,忽然,我掉頭就跑。淚水在臉上奔騰,洇濕了我用來揩拭的衣袖……我感覺到的歡樂和悲哀太巨大了,巨大得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限度。回到宿舍,我拿起了鏡子。鏡子裡是一張圓圓的、紅紅的、淚汪汪的娃娃臉。像電影中的疊印鏡頭,這張臉前緩緩出現了另一張輪廓鮮明的臉龐:蒼白,清麗,深刻,高貴——他的妻子。我把鏡子扣在了桌子上。

  他叫我韓琳。我忽然發現這名字是好聽的,以前我曾那麼不喜歡它。琳,多麼的俗氣平常。他叫「韓琳」。他顯然注意到了她渴望他注意到的那一切。她以那一切來顯示著她的存在,她的價值。她是多麼天真固執啊,可是,她成功了,在他那裡。那一年,她十八歲。

  魏申申卻不認為這是成功。「那算什麼!」她說,「你為什麼不給他來一個第三者插腳?」我立刻痛心地發覺我選錯了談話對象,或者說選錯了談話題目。懶懶地,我說:「插不上。」「你插了?」「那時還不興這個。」魏申申看著我笑笑,輕輕地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氣。我把臉扭向了一邊。

  後來護訓隊畢業,我被分進了島裡的醫院,永遠地離開了他,再沒有過任何聯繫,沒寫過信,甚至想不起打個電話。打電話原是極容易的事,兩個醫院有直接的業務聯繫,可是我沒打。這跟道德呀理智呀什麼的沒有關係,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曾有過不道德不理智的念頭,只是沒想起來就是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他的存在和他的認可在我心中變成了精神一類的東西,我很驕傲。仿佛自己是一個衣衫襤褸的百萬富翁,瞭解的人自然會看重,有眼無珠的忽視我絲毫不以為意。我生活在我的內心世界裡,那世界被知識被書本被未來被自信充實著。唯一令我遺憾的是工作,護士工作,它過於簡單、被動,與我渴望的鑽研、創造、絞盡腦汁兒的境界差距太大。有一天我們內科護士班得到了一個擇優保送的醫科大學名額,大家都認為這名額非我莫屬,我也這樣認為。可最後這名額卻歸了小姚,一個臉蛋像水蜜桃一樣飽滿的縣城姑娘,見人愛笑,笑得甜汁流溢。得知是她時我簡直傻了,一個勁地跟雁南說:「這是怎麼回事?她連漢語拼音都不認識。她去不如我去,真的,不騙你!」雁南滿臉的憐憫,遲疑了一會兒才告訴我,她已打聽清楚了,那是我們主任的意思。其實不用打聽也應該想到。內科大事小事主任當家,教導員不過是個擺設。可是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主任!為什麼?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學生,一口俄語說得唱歌一樣,醫術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偉,氣宇軒昂,因有海外關係才被從軍區總院下放了來。他來後不久就對我的才智表示了公開的欣賞,我視他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應永遠是拘謹,好比愛極了一樣東西反而不敢輕易觸碰,生怕不當心損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學習響應著對方的欣賞,深信對方的心智完全能夠體會,理解。但顯然他更欣賞小姚。小姚哪好?「小姚使主任感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魅力。」雁南說。並舉例說明。有一次雁南來我們護士辦公室找我,遇上了主任和小姚。主任問小姚為什麼不服從護士長分配去做一件什麼事,小姚身子一扭,背對主任小嘴微噘道:「人家不願意嘛!」主任凝視著小姚甩給他的後腦勺,臉上露出了年輕、溫柔、若有所思的微笑。

  「你懂嗎,對於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來說,在年輕異性眼裡的男性魅力,比領導的威嚴更寶貴。」雁南在沖著我放馬後炮。

  呵,我憑什麼就認為主任會認為我比小姚們更懂得他的魅力?小姚不懂漢語拼音,卻比我聰明。雁南說這不是聰明是本能。沒有了本能還不如沒有聰明。我感到悲哀。雁南安慰我:「別灰心!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怎麼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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