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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海雲等了等,見安葉沒說話的意思,又說了:「總起來呢,彭飛性格偏內向,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也不說。整個遺傳了他爸!他爸也是老了後才學會『來事兒』,學會了說好話,學會了做丈夫。年輕時比彭飛還不如,整個一煮熟了的鴨子,嘴硬,說句軟話比殺了他還難。我可沒你這樣的涵養,不滿意了不高興了就跟他說,跟他要,跟他嚷,慢慢地就把他給訓練出來了,好丈夫得訓練,你得允許他有個成熟過程。」安葉聽,時不時點一下頭表示在聽,不回答,不反駁。海雲堅持獨白:「要我說,你們還是在一起的時間太少,相互瞭解不夠。夫妻雙方一味對立和盲目迎合都不是辦法,處理夫妻關係是門藝術。」話都正確,不在點上,如同良藥,沒對在症上。安葉保持緘默,讓婆婆說,說夠,說完。海雲有點不知所云,試探著調整談話方向,以期有的放矢:「彭飛個性太強,當年考飛行學院,就為他爸一句話。這個人,衝動,魯莽,死強,等他回來,看我怎麼訓他!跟媳婦兒說幾句軟話又礙著什麼啦?大男子主義,完全不懂女人,這樣的人,該著讓他打光棍!」

  婆婆一味地避重就輕終讓安葉忍無可忍:「其實,媽,我倒不在乎他說什麼軟話不軟話——」海雲接道:「你在乎的是他只管工作不管家——」安葉否定:「也不是。」海雲凝視她:「那是什麼?」安葉卻反問:「媽,聽彭飛說,您當年是北大的高材生您的理想是做外交官?」海雲嗆咳一聲,心臟猛烈收縮導致了瞬間呼吸困難,而後,她點了頭。安葉說:「那您在不到三十歲時就成了這樣一個」謹慎地選擇用詞,「——狀態,您決定放棄工作放棄那一切的時候,爸爸什麼意見?」海雲一時沒回答,一個「外交官」強行打開了她強行忘卻的種種。六十年代作為翻譯她去過一次古巴,那是她第一次出國,哈瓦那的藍天碧海異國風情,漂亮健康的姑娘,海明威生前最後的故居……使她對國門外的世界充滿了想像,嚮往。她把那作為了自己的理想。隨著歲月流逝,她的理想已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於是她不再去「望」,治療傷痛的最好方法不是時間,是忘卻。

  安葉催問:「媽媽?」海雲回過神兒來:「什麼?」安葉重複:「您放棄工作爸爸什麼意見?」海雲迷渙的眼神霎時變得金屬般寒冽,冷冷地、遠遠地看著兒媳,她說:「他沒意見!現實擺在那兒,哪有選擇的餘地!我既然生了這個孩子,就要為他負責;既然結了婚,就要為婚姻為家庭負責!」語氣強硬到了蠻橫。是的是的,婆媳相處最忌撕破臉皮,但這需要雙方的配合!

  安葉從沒見過婆婆的這一面,不知所措中下意識又問一句:「那,工作呢?」海雲斬釘截鐵:「工作不是非我不可!孩子卻是非我不可!」安葉心一涼到底,對婆婆僅存的幻想徹底破滅,態度遂也強硬:「就是說,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責任嘍?」海雲道:「是的。」一停,「是的!」眼神、口氣冷冰冰不容置疑。不是不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兒媳的殘忍——即使是無意的——將她的意志力一下子摧毀。

  彭飛走的第三天,安葉接丁潔電話,隨著抗洪形勢的日益嚴峻,報社已組織了一支奔赴一線的記者隊伍,實施第一時間第一現場的報道,下步工作將非常緊張,如此,丁潔將無法兼顧安葉所在編輯室,讓安葉有個思想準備,跟彭飛和他媽說,實在不行,她一個人先回來。這個電話是丁潔下午下班前來的,放下電話安葉通盤考慮了一下,冬冬得帶上走,這麼大的男孩兒正淘,兩個老人弄不了。那麼,明天早晨再跟婆婆說,說完就去買票、買了票就走,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讓公公去面對婆婆的種種吧,婆婆肆無忌憚的蠻橫冷酷令安葉感到的是輕鬆:她們倆誰也不欠誰了!

  晚飯後一家人看《新聞聯播》,事實上打從彭飛走後海雲沒事就在電視機前坐著,看有關抗洪的點滴消息。電視上,某機場,大雨滂沱,幾個記者打著傘採訪一空軍軍官。空軍軍官說:「接到命令後我團派七架飛機連夜到成都,裝運衝鋒舟和部分配件,天亮前送到江西!……」說話期間,他身後就有運七在起飛。正是彭飛所在團的飛機,湘江懂,海雲不懂,但海雲知道那是空軍的飛機,於是扭頭問湘江:「這樣的天他們也飛?」湘江道:「他們練的就是這個。」說完方意識這樣回答欠妥,補充:「只要讓他們飛,就是夠飛行條件!不夠飛行條件硬飛,機毀人亡還完不成任務,是個領導都不會這麼幹!」可海雲根本沒再聽他說,目光已轉向電視機,全神貫注。

  電話響,丁潔再打電話,這次電話不是提醒是命令,命令安葉立刻返回。下班後報社領導和中層領導一起,為赴一線記者餞行,給每位記者下發了地圖、藥品、水壺,沒有手機的配發了手機,還定制了可掛脖子上的小鋼牌,上面刻有各自姓名、身份證號和血型,總編最後說:「希望我們每個同志安全回來,但同時,也要做好準備犧牲!如果需要——前仆後繼!」同時要求:「各部門通知休假探親人員,無論采、編,馬上回來。以防局勢進一步發展,人手不夠!」丁潔代替部門王主任給安葉打了電話,同時也給了王主任電話,此時距其弟婚禮只有一天,也不行,一天都不得延遲。

  夜裡,安葉起來上廁所,出屋後發現廁所方向有燈光,拐過去,從敞開的廁所門看到一個人在地上趴著,疾步過去,地上的人是婆婆。

  海雲夜裡上廁所突發心臟病摔倒,右腿股骨頭骨折,送醫院搶救過來後,得立刻行股骨頭手術。安葉和公公倒班守在醫院,公公白班,安葉夜班。在那一個個不眠的夜裡,安葉一心一意守著婆婆,一心一意到閉目塞聽,婆婆之外的事,不問不想,包括報社。公公分析婆婆是因為過於惦記彭飛安危所致,安葉也深以為然,或想深以為然,卻仍無法擺脫內心的困擾,總禁不住要想,如果那天她沒跟婆婆進行那次頗具進攻性質的談話,沒把那一根「草」壓在婆婆身上,婆婆是否不至於倒下?

  洪汛形勢越來越嚴峻,軍隊投入兵力不斷增加,空軍運輸機部隊開始了大規模、大區域、大強度、大運量的人員物資緊急大空運。長江嘉魚縣簰洲灣接興洲堤段出現危情,長江武漢段水位高達28.43米,超過警戒線0.15米,京九鐵路中斷,洪水向大慶油田近逼,1998年8月7日13時許,長江九江大堤決堤震驚全國。報社編輯室人人緊張,錄入稿件的,接電話的,接傳真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王主任在電話裡與前線記者核對完稿件時,丁潔來了,王主任對她道:「丁總,我這裡嚴重缺人,李志東24小時沒休息了。我的意思是,您和安葉是朋友,能不能麻煩您打電話請她回來?」頭一回,說一不二的丁潔在下屬面前囁嚅:「她婆婆手術……」王主任為丁總如此喪失原則不講公道的袒護徹底失望,低下頭去看稿,把眼皮麻耷下來遮住憤慨,淡淡道:「誰家都有老人,誰也不是打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人家怎麼都能做到以工作為重大局為重,怎麼偏偏就她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個人替家庭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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