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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海雲先是驚訝,馬上似有所悟,避開不看安葉,起身端盆往外走:「對呀!這倒是個辦法,好辦法!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不洗了!這就去扔了它!」端盆開門出去,門在婆婆身後關上的那一刹那,安葉淚水奪眶湧出,慟哭。從分娩腹痛開始到現在,一周多了,她就沒怎麼睡過,走路都有些發飄,先是分娩痛,後是刀口痛,回到家又是這樣的一堆始料不及。身體虛弱使她軟弱,更讓她軟弱的是,隱隱感覺到的未來。仿佛隻身立於無邊曠野,聽到天邊雷聲隱隱傳來,她舉目望去,沒處躲避沒有依靠,孤單得恐懼。

  湘江下班回家。

  軍裡一有房子他們就把家搬了過來,夫妻結束分居恢復了正常生活軌道。湘江仍然經常下部隊、出差,說走就走,但他回來時,希望回的是家,不是招待所。海雲沒過來前他一直住軍招待所,條件很好,套間,電視比家裡的大,二十英寸,專為他配了公務員,吃飯有食堂,可是人對於家的期待,恐怕不是有吃有住就成。下班回到招待所總覺沒著沒落,電視也看不下去,躺著坐著,百無聊賴。在家就沒這感覺,不想看電視了,這翻翻,那看看,東摸摸,西蹭蹭,時間過得飛快。當時想可能是家裡熟悉的東西多,不像軍招待所,豪華卻乾巴,現在發現,不是。沒有海雲的家,還不抵招待所。招待所乾巴但不淒涼,一個人在家,又乾巴又淒涼。於乾巴淒涼中,線條粗獷戎馬倥傯的湘江,極富詩意地總結出了家的準確含意:光有所愛的親人不是家,光有房子不是家,家是你和所愛的親人加房子。

  多少年了,他習慣家裡有個人等他,即使那人不在,也不過是上趟街、去個服務社,不一會兒就能回來。他和那人在家有話就說沒話不說,不說話時,各做各的事,比如,他看新聞,她在廚房忙她的,電視聲碗盤丁當流水嘩嘩交織成家的旋律,置身其間,溫暖踏實。

  海雲走的第一天,當他下班回來習慣性敲門無人應時,方意識到海雲不在了,走前把家門鑰匙套了個環交給他;怕他丟了,還給了司機一把。湘江自己掏鑰匙開門進家,家還是那個家,卻已然不是,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沒有了海雲的家,沒有了魂。

  海雲要在那邊待一個月。自己冷清孤單點實在不算什麼,真讓他擔心的,是海雲的身體。自從安葉母子出院回家,海雲就不准他打電話過去,怕吵著母子倆,說有事她會給他電話。到現在海雲兩天沒來電話,是高興得把他忘了還是事情太多太忙?但願是把他忘了。提前找了保姆很好,那保姆聰明能幹,也很好,但仍不能讓他徹底釋然的是,海雲的睡眠。彭飛家只兩小間屋,海雲得和保姆住一屋,夜裡要是嬰兒哭,她怎麼睡覺?再通話一定得想著問問這事。

  電話響了,正是海雲。不等她說他先問:「最近睡覺怎麼樣?」海雲不假思索道:「很好。」湘江:「很好?」海雲肯定:「很好。」停停補充:「我加了片安定。」接著開始說那邊情況,孩子好,安葉好,保姆好,她也好,一切好,讓他放心,掛了電話。湘江哪裡放得下心?你在家一人一屋都睡不好,在那邊怎麼可能會「很好」?欲蓋彌彰,一個謊話會讓人對你所有的話都得打折扣。很想馬上打電話過去詳問,終是沒打。萬一吵著了「母子倆」惹海雲不高興不說,重要的,問也白問。心裡頭越發憋悶,生氣,生彭飛的氣。

  這天是周日,湘江吃完早飯一個人在營區裡溜達,遠遠看到了剛退下來的潘副政委。老潘身體很好工作不錯只是歲數到了沒有位置升不上去,升不上去就得下來。從日理萬機陡然間墜入無所事事,老潘很不適應,牢騷不斷,逢人就發:這幹部制度就不合理!你5月17號生日,18號,呱嘰,一個命令,下!難道說17號你還德才兼備呢,18號就德才俱無了?部隊培養一個幹部尤其高級將領,不容易,得量才量力,年齡不是、不應是衡量的惟一!

  湘江這陣子心情不佳不願聽人牢騷,想躲開老潘時已被對方看到,馬上轉變方針熱情招呼著大步迎了過去。退下來的幹部,這方面敏感得很。「咦,怎麼一個人,老伴呢?」老潘問,罕見地沒上來就說怪話發牢騷。湘江說:「兒子生孩子她過去幫幫忙。」老潘說:「我老伴讓她姑娘叫走了,姑娘出國,孩子沒人帶。彭副軍長,你發現了沒有?這女人啊,不管什麼時候都有用,越老越搶手;不像咱們男的,只要退下來了,就算閑下來了,對社會沒用,對兒女也沒有,身體再好,也是個沒用。」

  湘江歎,九九十八彎還是繞到了這兒,只要繞到這兒,你就聽他侃吧。老潘在位時分管幹部,對幹部政策很有研究,這話題他能從軍內說到軍外,國內說到國外。在位時是個寡言的人,不工作了性格都變了。罷罷罷,躲不開,索性聽他說,反正回家也沒事。老潘開始說:「聽說了嗎?南京軍區剛提了個正軍,才四十六歲。空軍跟陸軍沒法比,比不了——」忽然不說了,張著嘴,直直看前方,湘江回身看去,彭飛來了。

  彭飛機組臨時接到任務,配合空降一師進行跳傘訓練,於昨晚抵達。今天天氣不好,飛不了,彭飛請假回家,一天,一師與軍部不遠。事先不打電話通知,給媽媽個驚喜。現在他是父親了,媽媽是奶奶了,能在這時候有機會回家,同媽媽分享彼此的新鮮感受,想想都興奮。

  直到進家,湘江才跟彭飛說了他媽不在家的事。路上沒說,怕萬一把持不住自己,在外頭就發起火來。彭飛抓起電話要給媽媽電話,被湘江一把按死:「你打電話幹什麼?她不知道你知道她在你家。你現在惟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裝不知道!」

  彭飛內疚擔心,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我開脫地道:「不過,有保姆,我媽在那兒也就是坐鎮指揮一下,累不著。」湘江哼一聲,不說話,懶得說:欺人可以,別自欺。彭飛也察覺自己這樣說欠妥,欠誠懇,於是,誠懇道:「對不起,爸。」湘江仍不吭,彭飛鼓足勇氣繼續說:「爸,部隊上的事您知道的,突然情況很多,比方配合殲8協轉,原定十天,因為各方面原因飛不動,拖了十天;協轉任務剛完,又讓來這裡配合你們一師傘降,計劃兩天,趕上天氣不好還得等好天,一等又不知得幾天——」湘江打斷他:「就是沒有協轉,傘降,你能一天到晚待在家裡伺候老婆坐月子嗎?……不能!你還要訓練要學習要戰備值班!」彭飛低聲下氣解釋:「本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安葉母親來,帶著保姆,誰能想到她父親會骨折呢?這屬￿不可預料因素——」湘江忍無可忍:「不可預料因素?這話從你的嘴裡頭說出來真叫我替你臉紅!你們飛行訓練訓的是什麼?難道就是個起飛降落大平飛?……不是吧?……惡劣天氣、機械故障、空中停車、遭遇鳥群、包括打起仗來可能遇到的所有特情,都在你們的訓練範圍之內。否則,你們打的就是無準備之仗!」彭飛沉不住氣了:「您到底想說什麼?」湘江一字字道:「我想說的是,從你決定結婚的那天起,就應該把婚後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在內!否則,你這就是無準備之仗!」

  彭飛這才明白了父親所指,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但是,事情已然如此,只有同心協力往前走,翻老賬沒任何意義。噢,有意義,他說出來可能會痛快會解氣,如果這樣,那就讓他說。想明白這點,彭飛更深地向沙發裡靠靠,頭微低,兩手交叉放膝前,做好長期作戰準備,饒是如此,仍沒準備聽父親從頭說起。父親說:「當初,我和你媽都認為你和安葉不合適,後來你一再說她的好話讓我們以為她真的有所改進……」彭飛聽不下去。安葉夠不容易了,媽媽不知道您不知道?為不讓父親說出更難聽的話來,為避免矛盾,他插話道:「爸,我們第一個孩子流產那次,她表現得很好,您不也覺得她不錯?」目光殷切,帶著懇求。湘江根本不理:「錯與不錯,是相比較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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