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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小蘇很好看,和安葉的好看不一樣,如用植物做比,安葉是白玉蘭,主打清秀娉婷;小蘇是紅碧桃,主打嬌俏豔麗,是種不分年代不分階層甚至不分年齡的公認美,幼兒園小班的小朋友都說蘇老師漂亮。小蘇從小在讚美中長大,讚美是自信的土壤,她的主動概因了自信。固然小蘇受教育程度不高,但女孩兒受教育程度似乎不宜太高,高深教育對女孩兒天性有銷蝕作用,如同智慧會磨鈍本能。小蘇憑本能知道,男才女貌,男主外女主內,適用於古今中外。老天給了她美貌,讓她上得了廳堂;後天給了她勤勞,讓她下得了廚房。那天在老劉家包餃子是她提出來的,本來老劉想出去吃,花錢買省勁兒,老婆不在家,讓他一人帶著孩子張羅四個人的飯,實在是負擔。小蘇說不必有負擔,有她。事實證明,她是對的,方方面面。直覺告訴她,彭飛喜歡她。在老劉家時他的多話,是有情;離開老劉家後他的寡語,是羞澀。都說女人直覺准,還真得分人分時候,過分自信和過分自卑都會迷失直覺,尤其戀愛時節。

  小蘇看彭飛,笑吟吟地:「明天星期天,你有事沒有?」

  彭飛橫下心來,直視對方:「明天我有事。」

  「什麼事?」仍那樣笑吟吟地,黑瞳仁水波般在天藍的眼白中蕩漾。

  彭飛扛不住了,把眼睛移開,心裡頭呻吟:她怎麼就感覺不到呢?對面目光直射過來灼烤臉膛,臉開始發燙,意識到這點臉越發燙,豁出去了,說!早說晚不說越拖越被動!他咳了一聲,預備說,張開嘴聲還沒出,汗出來了。

  眼見彭飛在她的面前面紅耳赤一臉汗,小蘇的心柔軟到融化,一種近乎母愛的愛油然迸發,若不是想到學生劉輝在不遠處可能會看到,她會馬上伸手去揩拭那汗。小蘇熟悉青年男子在她面前的這種反應,有次一個青年軍官在路上攔住她遞情書,就是這副模樣兒——大太陽底下剛幹完重體力活兒似的——眼睛看著別處把信往她手裡一塞轉身就走,那信被他的手汗洇得字跡一片模糊。彭飛顯然想說什麼,張開嘴,沒好意思說,閉上;又要說,又張嘴,又閉上;一開一合一合一開像只蚌。小蘇忍不住笑,彭飛抬眼看她,目光張皇,小蘇趕緊收起笑,生怕嚇到他。轉頭招呼了劉輝後,對彭飛溫柔地:「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吧,咱們以後再說。」

  溫柔的同時竭力表現善解人意,讓彭飛如何開口?那太殘忍。劉輝跑了過來,彭飛咽下拱到嗓子眼的話帶劉輝走,關鍵時刻,選擇了得過且過。小蘇在背後笑著目送他們,走出好遠,彭飛仍能感到那目送,那笑意,背上都出汗了。心裡頭又一陣悔,為關鍵時刻自己的怯懦。

  晚飯後本想在營區走走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沒敢,怕萬一撞上小蘇。是在進宿舍的一刹那間有了主意:寫信,用寫信的方式說。當即坐下拉開抽屜拖出本信紙醞釀措辭,許宏進回來了,這事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知道。也罷,明天寫,反正明天沒事,寫好趁著夜色,送幼兒園傳達室去。

  晚上來了個電話,打亂了他的計劃。

  電話是安葉打來的,她終於採訪回來了,終於給他回電話了。當時他們都睡了,許宏進接的。彭飛接過話筒時非常不滿地咕嚕一句:「誰呀?」話是問話,但不是為「問」,是用這種方式向室友表達歉意,許宏進卻鄭重回答:「安葉。」彭飛沒理他,對電話大喇喇質問:「誰呀?!」

  真是安葉,讓許宏進猜中了。其實哪用得著猜?電話裡是女聲,年輕女聲,不是安葉又會是誰?作為彭飛預校起的同學現又同居一室,許宏進對彭飛的社交狀況盡在掌握。耳聽得那邊大喇喇的質問轉瞬溫柔到了呢喃,許宏進在暗夜中微笑,得意的同時有幾許羡慕:飛行學院四年嚴禁學員戀愛,這剛解禁彭飛就直奔新生活了。

  安葉約見面,明天,彭飛讓她五分鐘後打來,他得先請假,放下電話不管不顧撥電話直接把中隊長從夢中吵醒,請了假,也挨了罵。挨駡不怕,請下假來就行。

  次日上午十一點,彭飛提前半小時在「雨林餐廳」十三號卡座前就座,正襟危坐。到目前為止,一切良好。早起沐了浴,打的香皂,鬍子刮了皮鞋擦了,本想穿那套新軍裝,穿上對鏡照照有點生硬,就穿了舊的,好在舊的剛洗過,用倒上熱水的茶缸燙出褲縫,看上去還行。許宏進免不了說三道四,意料之中,說也白說。只有一點小瑕疵讓彭飛難以釋懷,走在營區的路上,他遇到了小蘇。

  小蘇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又那樣笑吟吟道:「這要見誰去啊,這麼精神?」彭飛囁嚅:「朋友……一塊兒吃個飯……」同時恨自己「囁嚅」,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說?為什麼男的拒絕女的是殘忍,女的拒絕男的就不是?不僅不是,還常被讚美成自愛——男女當真是不平等啊。小蘇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在他鋥亮的皮鞋上停了好幾秒,再抬頭時仍是笑吟吟的,但已看出了勉強:「什麼朋友啊,這麼隆重?」那一刻彭飛慶倖自己沒穿新軍裝,否則給人的感覺就不是「隆重」直接是「相親」了。要真的是去相親倒也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問題是,他目前還不能確定。不錯,這次吃飯是安葉主動約他,但有背景:上次吃飯名義是安葉請,最後彭飛掏的錢。彭飛付錢時安葉沒跟他爭,她尚沉浸在自己的那件倒黴事裡沒拔出來。昨晚電話約見面時她說,還欠著他一頓飯,得還。

  小蘇攔在對面等待回答,她有這個權利。彭飛說:「一般朋友……哪裡隆重了……」又囁嚅!臉又預備發燙,這時可萬萬臉紅不得!可這哪就由得了他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趕在臉紅之前,撤!顧不上禮貌,說句「我得走了到時間了」不等對方回話,拔腿走。感覺小蘇又在背後目送,那感覺比上次還要糟糕:仿佛他是個玩弄女性的花花公子被人識破落荒而逃,可他明明是清白的。

  彭飛一人坐在「雨林餐廳」等,越來越緊張。

  他剛進來坐下時,服務員來問他要不要點菜,他說等一等,服務員和顏悅色走開。那時才十一點,不到公認的飯點。沒想一等等了一個小時,十二點時安葉還沒到。這期間服務員來過N次,從問詢到建議到命令:「要不要點菜?」「請點菜吧?」「該點菜了!」態度也由和顏悅色到面無表情。該餐廳生意極好,所有餐桌客滿,這才剛十二點過,已有餐桌開始翻台,外面還有人排號,這種情況下你占著個桌子不吃不走,店方能高興?最後,領班來了,態度很好地同彭飛商量:「同志,能不能請你到外面等?」彭飛態度很不好地拒絕:「不能!」

  他正在生氣,生安葉的氣。你遲到個五分鐘十分鐘,可以,遲到是女孩子的特權,尤其與男人約會。上次她沒這個毛病,上次准點到達。是不是感覺到了他對她有好感,就擺起譜來了?你可以「擺」,但得有度,過四十分鐘了還不到,你以為你是誰?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彭飛端坐空空的餐桌前,任耳邊人聲嘈雜,任服務員晃來晃去,巋然不動——四年飛行學院出來的人,不論任何情況下冷靜鎮定從容沉穩如山——這點定力,他有。甩手離去想都沒想,不是他的風格,那等於把自己降至女人水準。他對自己說,這事今天必須有一個答案:餐廳午餐結束前她若趕到,他要問清楚為什麼;如她不到,他們倆到此為止。

  安葉拼命蹬自行車,趕過她前面的一個個男人、女人,年輕人、年長的人,白色裙裾被風鼓起在身後降落傘一般張開,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管,誰愛看誰看,只願能在彭飛離去前趕到,聽她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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